□ 久胜
湖南作家王跃文托人带来了他的小说《漫水》,一个冬日暖阳的下午,喝着一杯清茶,看着这本小说,逐渐地,那些文字幻化出一幅灵秀山水的民俗画,真力弥满,万象在旁。耳边仿佛响起一曲清越的、遥远的山歌。文字越来越清晰,而那山歌如同余公公的笛声,时而忧伤、时而激昂……而这山歌把我与现实世界暂时隔离开,它撩动着人的乡愁,它也为乡村“招魂”。
《漫水》讲述了余公公、慧娘娘两位老人,长达半个世纪的温暖情谊。小说里的余公公是一位心灵手巧、豪放仗义的乡贤表率,曾在旧中国有过苦难生活经历的慧娘娘嫁到漫水,时时处处受到余公公的保护。慧娘娘既是接生婆,也是装殓师,既管新生,又管往生,她聪慧,慈爱,深受村里人的尊重。不管生活如何风云突变,余公公和慧娘娘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写道,我们很可以相信,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乡土社会环境中生长的人,似乎不太追求这笼罩万有的真理,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心安”。而这种看似最容易做到的,其实在现代社会中一般人最不容易办到,而这恰好是乡土社会中人和人相处的基本办法。这也是乡村的“魂”。正如慧娘娘想的:樟木很香,听着这香气心里很安静。而乡村片刻的安静也弥足珍贵。
慧娘娘人长得漂亮,虽然她与自己略带愚蠢的丈夫有慧可能谈不上有什么精神交流,却与余公公颇有心灵的感应。比如有慧对余公公说:“我人蠢,没有她心上灵空。听你吹笛子,我是个木的,她听得有味道,手不听话就轻轻拍起来了。”余公公和慧娘娘可能相互倾慕,却没有任何“出格”的举止。在任何一个社会,人们都有可能会受到来自权力和社会规范方面的压抑,这些压抑虽然不可避免,但人的自由底线那就是不伤害他人。乡村的社会秩序规范着个性,乡土社会是个男女有别的社会,一切足以引起破坏秩序的要素最终被遏制,它超越了人性中的渺小。漫水村是个男女有别的社会,也是个安稳的社会。而这种现世的安稳,最为现代人所诟病,现代社会中的人对掌握自己的命运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自信,时时要敢为天下先,同时缺少安全感的焦虑也与日俱增,因为人们总需要一个精神家园和一个内心的归宿,而回望乡村时,乡愁只是在路上。有时候,乡愁可能只是一种暂时逃避现实的精神安慰,现实中人们的欲望,可能是人们努力的一种动力,而无限膨胀的欲望又带给人们无尽的烦恼和压力。
慧娘娘的儿子强坨伙同他人把龙头杠偷来卖掉,被余公公拿棍子打了屁股后,哭号着追上娘的灵棺。余公公腿脚酸酸地发软,人落在了灵棺的后面。这一段也是大有深意的,《漫水》是一曲温情的山歌,可它也是一首哀歌,这方土地上曾经孕育过如诗如画的安宁社会。同样,这土地也仿佛在蕴含着人类精神危机的一些潜在东西,人们的那些欲望如同漫过大坝的水,这不再是山千重、水百渡的清澈之水:溆水要流到东海去,东海在日头出来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一旦这清澈的水被污染,它就成了滔滔的欲望之水、贪婪之水。这可以叫作“景观失忆”,身处环境变化的人们很容易就忘记了原来环境的样子:“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儿都在学校里。”包括那种“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泥匠看墙角,裁缝看针脚”的乡村工匠精神也渐行渐远。比如,连做佛事道场的三道士的儿子金坨,接了他爹的衣钵后,漫水人不怎么信他的法术,只是找不出别的道士,还是请他。可能漫水村那样的村庄已不复存在,不过,它理应成为我们前行路上回望时校验自己的坐标。总体上看,漫水的故事不乏温情,特别是余公公和慧娘娘身上体现的乡村文明的特质,无不以人性作基点,人们光彩熠熠的内心,刺痛我们,震撼我们。
据说,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传记作者,比如卡夫卡的布拉格,比如张爱玲的老上海,比如本雅明的巴黎。而漫水村的传记作者就是王跃文了,他的《漫水》是一种往事的回忆,同时也是一种诗化的回忆。一种由乡村烟火日常构建起的艺术品格,它集自然、历史、现实、语言、文化于一体,在空灵和充实两方面都尽力,这种品格令人“事外有远致”,艺术的神韵也油然而生。在楚方言的韵律中,在过年必炖的财头肉中,它们从历史的空间投下踪影,让人感叹:宗族性越强大,地方文化相对闭合,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一旦打开,其式微也是不可避免的命运。我觉得,《漫水》是一种“礼失求诸野”的续唱,它不会为“这个世界会好吗”作答,只是提供了一份艺术的参考。
读罢小说,似乎饮了一盅佳酿。诚如作者所言:《漫水》写的是乡村人的烟火日常,却在静水深流中表达了我对伟大的中华文明的礼赞。而作家为我们画的一幅漫水村图,是靠他的一己之力,写出了一方水土的精神历程,仿佛要逆向激发我们在乡村振兴的今天,如何从新出发、如何传承和继续寻找新的源头。漫水村的河水仍在流淌,村庄可能是不一样的村庄了,但文化的根系也远非想象中的那般脆弱,乡村有它的魂,我们坚信,它依然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述说着它与土地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