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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

《雅安日报》 (2025年02月16日 第03版)

□ 刘乾能

腊八刚过,母亲在“欢乐一家亲”微信群里发了条指令:“今年的年夜饭,咱家人人都得露一手!”这消息一发出,群里瞬间热闹起来。哥嫂立刻连声答应,就连在外地求学的侄儿侄女也纷纷发送高举双手的表情响应。从那以后,家里的年夜饭便成了我在训练之余唯一的期盼。

熄灯号响过许久,我躺在被窝里,却丝毫没有睡意,脑海中全是母亲准备年夜饭的场景。

还记得腊月二十八九,母亲会从灶台的梁上取下炕了一个多月的猪头蹄髈,还有带着尾巴的猪后臀肉。她先用明火燎去猪皮上的毛,再将肉浸泡、清洗干净,然后放进大铁锅里。厨房后檐下,那被捅掉竹节的慈竹,引来清澈的山泉水。母亲一瓢一瓢地接着水,缓缓掺进锅里。接着,她往灶膛里塞进干透的树枝,瞬间,灶膛被映得一片通红。蒸汽弥漫开来,锅里的腊肉逐渐变得软糯。母亲把猪头剔骨,连同后臀香肠一起放在筲箕里,那浓浓的香味,飘出老远。以前,家家户户的年夜饭,大多是凉拌糖醋猪头肉、卤猪肝猪心、回锅猪臀肉、麻辣鸡、红烧鱼,再加上几样时令鲜蔬,还有一盆大杂烩。我曾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猪头和猪尾要留到年三十。母亲笑着说:“这叫有头有尾,来年做事才顺当。”

终于,休假申请批下来了。腊月二十七,我刚到家,大哥就拉着我,往溪边的鱼塘走去。山涧的溪水在老屋南侧缓缓流淌,大哥因为腿有残疾,没法外出打工,便筑起堤坝拦水,建了个鱼池。大哥养的不是常见的鲫鲤鲢草,而是当地有名的雅鱼。大哥告诉我,雅鱼学名裂腹鱼,也叫丙穴鱼、嘉鱼,它裂腹红尾,外形像鲤鱼,鳞片却像鳟鱼。这种鱼最喜欢雪山融化的冷水,生长速度很慢,一年都长不到一斤,不过肉质细腻,营养价值极高。我心里暗自惊讶,初中毕业的大哥,竟然懂得这么多。我去问母亲,母亲说:“你大哥天天捧着一本书,蹲在塘边看,一看就是一整天。”

我提着一桶鱼往回走,远远就看到身着雪白工作服的二哥一头扎进大棚里。四年前,二哥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把侄女送进校门后,二哥就辞掉了建筑工地的工作,回村承包了三亩大棚,种起了羊肚菌。工地老板打来电话,说要给二哥涨工资,可二哥还是没同意。我知道,他是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在家。二哥在大棚里可没少费心思,培土、消毒、接种、施肥,日夜守着,看着菌丝慢慢蔓延生长,看着菌种鼓苞发芽。终于有一天,羊肚菌尖尖的脑袋从泥里钻了出来,穿着一身花麻衣,精神抖擞的样子。二哥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我跟着二哥走进大棚,只见一大棚的羊肚菌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的,鲜嫩又肉厚。二哥说,这几亩大棚,每年差不多能有近十万元的收入。

回家都半天了,我还没见到小妹。小妹大学学的是市场营销,一毕业就被县里一家冷水鱼养殖企业聘用。她开直播、拍短视频,镜头里,天蓝云白,鱼池清澈见底,三四百斤重的鲟鱼在里面悠然自得。凭借着“深山养大鱼,绝美鱼子酱”的视频,拥有五十多万粉丝的小妹,成了县城里小有名气的网红。我正掏出手机准备给小妹打电话,她的语音就发过来了:“哥,今年的年夜饭,让你开开洋荤。”后面还跟着一连串捂嘴而笑的表情。

大年三十那天,我早早醒来,想着帮母亲做饭,可母亲怎么也不让。拗不过她,我只好沿着新铺的沥青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这时,“嘀——”的一声,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我身旁。我正纳闷呢,就看到从驾驶室的车窗探出一个披着长发的人,问道:“解放军同志,回家探亲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发小柱子。“你小子怎么还扎着辫子,这是要去干啥?”我好奇地问。“去接酒店厨师,今年我请了厨师做年夜饭,晚上到我家吃饭哈。”柱子喜欢音乐,在酒吧工作,看来他家的年夜饭肯定别有一番情趣。

“哥,吃饭了。”小妹打来电话,我赶忙往家走。一进堂屋,就看到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有凉拌腊猪头、回锅猪臀肉、蒜蓉蕨菜、爽口木耳,还有麻辣鸡块。母亲坐在席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上菜了。”大哥一声吆喝,一个黑陶砂锅冒着热气被端上了桌。雾气蒸腾中,汤汁白得像浓奶,油炸的雅鱼浸在如玉的豆腐里,鱼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来了。”二哥端上来的是排骨菌汤。在青花瓷盆里,寸把长的正排肉红骨白,搭配着羊肚菌、西红柿、灯笼椒,颜色或黑褐,或鲜红,或翠绿,十分好看。母亲看了,不住地点头。

“看我的。”说话间,小妹手托条盘来到桌前。条盘里,切成小方块的蛋糕上抹满了一层金黄色的东西。“今天大家尝尝咱这里的鱼子酱。”原来,这就是小妹说的“洋荤”。

轮到我“上菜”了。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母亲。母亲接过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枚军功章,在我胸前比划着。她左右端详着,泪水渐渐涌出了眼眶。

“老三真沉得住气啊,立功了都不跟家里说。”哥嫂笑着打趣我。“不久前参加比武拿到的,二等功。”我说道。

“呛,呛,奇呛奇——”我正说着比武的经过,门外突然传来锣鼓声。我出门一看,一队人举着“功臣之家”的牌匾,正朝着我家走来。

“幺婶,才娃在部队可出息了,今天我们特来给您报喜。”村主任奎叔一边高声说着,一边向锣鼓手挥了挥手。顿时,锣鼓声更加密集了。

母亲走上前,拉住奎叔的手,转身向锣鼓手们使劲招手:“来,都到家里吃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