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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的李园

《雅安日报》 (2025年03月30日 第03版)

□刘乾能

清明前夕,单位领导安排我去慰问阿婆。

阿婆住在桃花山下。她家是三间土坯瓦房,瓦房东侧是一间低矮的厨房,西侧修了猪圈。猪圈就地取材,用长长的石条铺在粪坑上,石墙、石槽、石围栏一应俱全。只是,石板、石柱和石围栏上结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蜘蛛网。圈上横架着的晒垫布满霉斑,微风拂过,飘起细细的粉末。毕竟,94岁的阿婆独自住在这里。前些年,她还能在周边地里种些豆子、瓜类和玉米,可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差点夺走她的生命。好在乡亲们悉心照顾,她才挺了过来,只是身体愈发瘦弱。

即便如此,有件事阿婆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坚持做。

阿婆要做的,便是侍弄院子里的李树。早些年,阿婆家院子里全是水桶粗的李树。每年春天,李花竞相绽放,一群群蜜蜂在院子里嗡嗡飞舞。后来,一些李树染上病害,陆续枯死。阿婆挖掉枯死的树根,在原位置补栽上幼苗。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树苗逐渐成长,粗壮茂盛。如今,满院的李树,大的如木桶般粗壮,小的也有杯口粗细。

不过,这些景象是村里长辈告诉我的。此刻,我眼前的阿婆正在给李树和桃树施肥。桃树上的绿叶鲜嫩翠绿,在阳光照耀下,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亮眼的鹅黄。阿婆铲来鸡粪,一点点倒入树根旁挖开的泥土中,然后用细土慢慢盖上。她半跪在地上,双手如同核桃皮般粗糙,紧紧握着铁锨,不紧不慢地挖土、施肥、培土。正值三月,两棵碗口粗的李树开满繁花,树冠好似笼罩着厚厚的白雪。微风拂过,满院弥漫着花香。

“阿婆,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来看您了。”一路陪同的乡民政员小李,凑近阿婆耳边说道。阿婆却不为所动,依旧专注地打理着眼前的李树。我不知道她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不想理会,只见她自顾自地上肥填土,动作缓慢而沉稳。小李还想再凑上去说,我用眼神示意他不必。随后,我们俩退出了小院。

来之前,我查阅了关于阿婆的资料。新中国成立前,桃花山上有一股土匪盘踞,他们在乡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那年冬天,一支解放军从山下来,准备进山剿匪。由于山路崎岖,森林又茂密,进山的部队迷了路,有三名解放军战士与大部队走散后,遭遇巡山的土匪。经过激烈战斗,终因寡不敌众,3名战士壮烈牺牲。那年,阿婆刚嫁到桃花山下。听说解放军准备再次进山,阿婆把新婚丈夫郑大柱推到部队首长面前,说:“我家当家的熟悉情况,就让他当向导吧。”在大柱的引领下,解放军攀上绝壁,一举捣毁了匪窝。那次战斗,解放军打死打伤土匪20余人,可土匪头子趁着夜色,带着十几个随从躲进了隐秘的山洞。黎明时分,一个浑身沾满血迹的身影走进小院。一夜未眠的阿婆定睛一看,大柱身上的棉衣被树枝扯成一缕缕布条,棉花外翻,上面的点点血迹就像白色花朵上的鲜红花蕊。“追缴残匪,我要去带路。”阿婆心疼地搂住满脸血污的大柱,轻声啜泣。但很快,她双手一推,把大柱推到门外,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追赶前行的队伍。

半年后,桃花山解放了。然而,阿婆没能等来朝思暮想的大柱,却收到了一张盖着部队鲜红印章的“烈士证”。听部队来人讲述时,阿婆自始至终没掉一滴泪。

从那以后,阿婆每次看到李花,就会失神地凝望半天,常常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村里老人劝她,大柱已经不在了,找个合适人家改嫁好好过日子。阿婆听了,一言不发,两眼空洞地望着空旷的院子。

后来,阿婆的院子里多了许多李树。那些树,一天天生长、开花、衰老。哪棵枯死了,阿婆就在原位置补栽一棵。冬去春来,阿婆的院子成了李园。

“接下来咋办?”小李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递过手中的慰问品,对小李说,把慰问品送给其他老人吧。小李一脸疑惑。但我知道,阿婆是不会收下这些东西的。

“阿婆走了,刚过了94岁生日。”这年年底,我收到小李发来的微信消息,还附带了一张新坟茔的照片,新坟安卧在一片幼苗之中。小李说,按照阿婆生前的遗愿,她被安葬在桃花山上,周围栽满了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