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树。沿着一条河谷前行,车辆仿佛一头扎进了由树木铺就的绿色海洋,一座座山峦连绵起伏,宛如一排排绿浪在天际间翻涌奔腾。
那是16年前的一个春日,我和两位表弟一时兴起,在县城匆匆钻进一辆面包车,便被狭小逼仄的车厢一路裹挟着向南而行,来到了一个叫龙苍沟的地方。然而,面包车停靠的位置距离此行真正的目的地,还有不短的路程。
一位当地老乡语气轻松地告诉我,往前到龙苍沟只有十里路,要是放开步子小跑,一个小时就能抵达。我不禁愣住了,眼前这段路能跑起来吗?在这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海洋里,这段路宛如一条貌不惊人却深邃险要的海沟,紧贴着山崖蜿蜒伸展,处处潜藏着危险。肆虐的雨水,更是让这条本就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变得像一锅锅浑浊的面汤。
犹豫片刻后,我们还是决定挽起裤脚,踏入泥泞,朝着传说中长满奇花异草的龙苍沟进发。
龙苍沟位于荥经县南部,过去当地居民曾称它为泡草湾。因其位置偏远,鲜有外人前来,宛如一位藏在深闺无人识的佳人。一百多年前,法国传教士阿尔芒·戴维远赴中国,在今天的宝兴县首次科学发现了大熊猫。不仅如此,这位对自然科学满怀热忱的爱好者,还在《戴维植物志》一书中,首次向世人介绍了珙桐。多年后,这种从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珍贵物种,成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它绽放在枝杈间的白色花朵,被人们形象地称作“鸽子花”。
阿尔芒·戴维或许未曾想到,在距离宝兴县仅数十公里外的荥经县龙苍沟,竟隐匿着十万亩野生珙桐林。在这个藏于山谷间的植物避难所里,每年暮春时节,千万株珙桐树便会竞相绽放白色花朵。它们在风中翩翩起舞,恰似一只只洁白灵动的鸽子,在广袤的山野间嬉戏、飞升。
那年,龙苍沟刚开始开发,道路狭窄泥泞,往来车辆稀少。当我们满身泥污、满脸疲惫时,若不是不经意间抬头,瞥见那些振翅欲飞的白色花朵,恐怕真会对这次行程心生悔意。
在那些高达20米左右的珙桐树上,一朵朵白花骄傲地绽放着。每朵花都有两片宽大的花瓣,如手掌般大小,恰似白鸽的翅膀;花瓣中间是一个圆球状的花蕊,犹如鸽头一般。这些花朵洁白素雅,遗世独立,却又从不孤单,它们簇拥在一起,像一群呼朋引伴的鸽子,在每株珙桐树上骄傲地舒展身姿。我在林间缓缓踱步,抬头望去,这些花朵又仿佛变成了一盏盏明灯,疏密有致地分布着,将四周的绿色世界照得透亮,也让我的心境瞬间变得开阔起来。
越往山谷深处走去,珙桐树就越发繁茂。起初,只能零零星星看到一两株,接着是十几株,再往里走,便能看到五六十株、一两百株……漫山遍野的珙桐树遮天蔽日,鸽子花则成了数不清的明亮灯盏,它们的光芒交相辉映,又相互融合,照亮了整个山谷。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春日,我们三个表兄弟贸然闯入了这个隐匿在巍峨群山之中的植物乐园。后来,当这片长满珙桐的山谷真的变成了一处热门景点,曾经泥泞不堪的石子路也变成了宽敞平坦的柏油马路,我却愈发怀念当初寻觅时的那份艰辛与惊喜。
许多年前,龙苍沟当地的居民就知道,在那片神秘的山谷里,生长着一种开白色花朵的高大树木。在他们眼中,这种树木枝干弯曲,不适合用来制作家具,盛开的花朵虽好看,却不能结出可食用的果实。不少人为此叹息,觉得这些漂亮的大树徒有其表,白白浪费了大自然的滋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最近十几年间,这些曾经看似无用的珙桐树,一跃成为闻名遐迩的稀罕宝贝。
在其他地方,人们盼望着大山里能飞出金凤凰,而在龙苍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每个春日里山林中都能如期飞出一只只洁白的“鸽子”。因为在这片土地上,金凤凰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而那些绽放着鸽子花的珙桐树,才是实实在在的“摇钱树”。
近些年,龙苍沟附近的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农家乐错落分布在山间。数十年前,人们还挥舞着斧头、锯子与大山“搏斗”,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山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都变得无比珍贵,再没人舍得随意破坏。那些绿油油的树、白生生的花,在这个世界上显得如此独特,无可替代。
当地人从小在大山里长大,他们或许不知道阿尔芒·戴维,也不清楚鸽子花被引种到欧洲,还成为科学家们研究的植物活化石。但他们知道,自从大批游客兴冲冲地赶来赏花、看树、游山玩水,自己就不用再背井离乡外出务工,一家人能够团聚在一起。
今年春天,我和妻子再次来到龙苍沟赏花。时至中午,我们饥肠辘辘,便走进了一家农家乐。经营这家店铺的也是一对夫妻,见我们一脸疲惫,热情地拿出菜单介绍菜品。我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本地人,让他们可别欺生。老板听后,憨厚地笑了笑,说道:“甭管是不是本地人,我们这儿一概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在这个曾经偏僻遥远的山村,因花而变、因树而兴的故事并不常见,好日子来得十分不易,自然也没人会去做店大欺客的事。当地人深知这个道理,每当想到这些,他们就会更加珍惜当下的生活,也对这片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山林,满怀感恩之情。
数年前,著名作家阿来也来到龙苍沟游玩。我在他身边看到,这位蜚声海内外的藏族作家,对叠翠溪两岸的各类植物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我们一路漫步赏景,阿来一路用手机拍摄,看到珙桐树、高山杜鹃时,他总会停下脚步,细细欣赏,还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交谈。
其实,阿来对植物的喜爱由来已久。他在《花重锦官城・成都物候记》里,描绘过许多生长在成都平原上的植物;在小说《蘑菇圈》《河上柏影》等作品中,也对生态环境破坏发出过文学层面的呼吁。如今看来,关注和保护自然,对许多地方而言都已刻不容缓,而如何让这片土地始终充满生机,也绝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独自需要考虑的事情。
从高原到平原,从峡谷到山岭,每一株植物都有其独特的骄傲,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们将根深深扎入地底,又把花叶和茎干努力向天空伸展,顶天立地,不卑不亢。哪怕是一棵最不起眼的山中野草,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光芒,是天地间灵动的精灵。那日,看到阿来对龙苍沟内的植物如此痴迷,我又不禁想起了被誉为“植物猎人”的英国人亨利·威尔逊。
在20世纪最初的十几年间,亨利·威尔逊多次来到中国采集植物标本,将绿绒蒿、珙桐等珍稀植物引入西方园艺界。当时,他数次翻越大相岭,深入艰险的横断山脉腹地考察。或许他未曾料到,在大相岭的东部边缘,就藏着一个奇幻的动植物宝库。这里不仅生活着大熊猫、红腹角雉、林麝、羚羊等珍稀动物,还生长着大量珙桐、瓦山栲、紫花冬青、中华槭、峨眉冷杉等珍稀植物。
龙苍沟与亨利·威尔逊错过了!也许正因为这次擦肩而过,这片土地家喻户晓的时间被推迟了。但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这个美丽的错过,龙苍沟开发的历史必然会大大提前,而这些珍贵的动植物能否完好保存下来,也将成为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
草木生于山野,也融入人间。
在龙苍沟的朦胧水汽中,人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渺小的点,或散布在溪流边,或静立在珙桐树下,或安坐在山石上。我想,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不应只有傲慢与谦卑,还可以是平等的对话。在龙苍沟,那漫天飞舞的鸽子花、澄澈欢快的溪流,或许就是这片神奇土地派来与我们对话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