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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书的高原

《雅安日报》 (2025年06月29日 第03版)

□李存刚

我至少有三次来到甘孜高原,身份都是骨科医生。

第一次是2014年冬天,“11·22”康定地震发生之后,当晚即受医院指派赶赴地震灾区,并被安排驻扎在康定城区内的甘孜州人民医院。一直待到任务结束。和我们同去的医疗队都换几拨了,我和同事们还待在那里。不是不想更换,也不是没人更换,而是都被我一一拒绝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到高原,如果可能,我希望尽可能待更久一点。

我后来写到过其间随救护车运送一个骨折的病人,到康定机场的情形。康定机场建在折多山上,那是2022年之前我到过的最高最远的地方。

第二次是在2016年春天。地点是在泸定,时间是三个月。泸定和我在的天全仅仅隔着一座二郎山,我差不多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到天全。我在泸定的住处,是在大渡河岸边的一栋苏式风格的老房子里,楼下的院坝边就是河堤,因此得以更近切地聆听到了久闻于世的大渡河不息的涛声。

这次(也就是第三次)是到九龙县。手机地图显示,九龙与天全相距300多公里。按要求,我将在这里待上90个工作日,实际时间接近5个月。

2022年,过境甘孜藏族自治州的铁路还在建设中,高速公路也还只通到康定。我到九龙,90多公里的高速过后便是翻山越岭的普通公路,蜿蜒曲折不说,冬季路面上还经常结冰,就是夏季,个别阴山路段也随时可能遇上暗冰,让余下的200多公里路程难度陡增,这就使得这个在内地司机们基本用不着过多思虑的距离,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延长。

因为有可以自主安排工作时间的便利,我有意将工作时间划分成了若干段,以便在一次次的往返之间,体察不同季节里的川西高原生活。感觉里,似乎这样一来,我待在高原的时间就更长了。这是我自打接受任务时起就生出的想法。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同行的两位同事听,他们竟也毫不迟疑地表示同意。我一开始就抱有的这点私心,于是得以顺利变成了现实。

我们工作的医院建在狮子神山的半山腰,我们的住处最初是在医院门前靠近公路的一栋房子里,后来搬迁到更高处的医院医技综合楼的最顶层。什么时候推窗而望,都能望见对面的八家铺子山顶上的白雪,天气晴好的时候像一顶白头巾,有雨或者下过雪的日子,白头巾便变成了一袭白披肩甚至白外套。

我对我的记忆力向来缺乏足够的信心。因此从抵达的第一天起,我每天晚上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免被不断闯入的新鲜事物冲淡,甚至像窗玻璃上的水珠似的,轻轻一抹便消失不见了。区别于坚持多年的日记,我为专门建立的文件夹取名为《逐日记》,格式照旧是日记体的,内容全都源自我在高原的工作和生活。

也是从抵达的第一天起,我的身体里便仿佛装上了定时程序,每天晚上都会醒来两次。入睡倒是一如既往地顺利,有时候甚至还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梦,可一到凌晨两点左右,那梦就戛然而止了。好不容易再次睡下,凌晨四点过便又会再次自动醒来。

这份特殊的高原反应,让我有机会对《逐日记》里记下的那些人、事、物进行及时而充分的反刍,并由此生出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我在高原的那些个夜晚,所以不至于只剩下一个失眠者的难捱,反而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质地和成色,就是因了那些文字及其所记录下的那些耳闻目睹的人、事、物,以及那些信马由缰的思绪。

一个地方,去一次和去两次、三次,甚至更多次,当然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并且一直渴盼亲身走进雪域高原绝然独特的生活里去。但是我心里也清楚,对于高原,我终究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无法像书法家们那样,潜心俯身于洁白的宣纸,深入细致地写出工工整整的“小楷”。我有的只是和他们一样的虔诚,并借此草草写就了一份自己的“行书”。也许有人会把它理解为行走之书,对此,我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事实上,我写下的,也的确不过是在高原的工作和生活之中见到的人、事、物,及其一点点极端个人的思考。或长或短,或写实或抒情,都是兴之所至、心之所至,书写的过程中,我甚至没想过它们到底是“小楷”还是“行书”,或者别的什么样式。如果硬要下个定义什么的,我只能说,这是我手书的高原。

我想最亲近高原的方式,就是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置身于高原。我又一次这样做了。

现在,我开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