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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里的父亲

《雅安日报》 (2025年07月20日 第03版)

□陈明昆

每当坐在日光灯下,总会想起家乡的煤油灯。那不过是个蓝墨水瓶,套着半截竹筒,棉花捻的灯芯从竹节里探出来,像条银白的蚕蜷在桑叶上。薄脆的灯火总被穿堂风揉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捧着一团暖黄的光晕,恰似父亲常年皴裂的手心。

父亲总在暮色中挑亮灯芯。他刚做完农活的手指还沾着草屑,便在昏暗的油灯下教我念“a、o、e”。竹影在他额间犁出深深浅浅的沟壑,灯烟顺着房梁游走,把他的白发染得更显灰蒙。还不满四十岁的人,两鬓已落满“荞麦花”,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黄土。有时他摊开手掌让我数茧子,新茧叠着旧茧,倒像晒谷场堆起的草垛。

那年,父亲执意送我去雅安念师范校。启明星还粘在寨子的山梁上,父亲背着蓝布包袱走在前面,胶鞋底碾碎了满地露珠。十几里碎石路裹着露水,他的黄胶鞋踩过花滩坝的青石板,在汽车站蒸腾的晨雾里洇成淡墨。客车摇摇晃晃启动时,他攥着褪色的蓝布包袱,指节抵着车窗,像株生了根的苦楝树。

到了校门口,父亲把被褥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回走。“回吧,八十里路得紧着赶呢。”我追上去往他兜里塞车票钱,他急得直摆手,靛青布衣角在秋风里翻卷,像只灰鸽子。那身影渐渐缩成山道上飘摇的竹笠,转过垭口时,夕阳正把他镀成半截烧红的炭,灼得我眼底生疼。

后来才知道,他当夜宿在青龙桥洞,啃完冷馍又赶了整日山路。到家时胶鞋磨穿了底,脚板血泡叠着血泡,却偏说遇见拉煤的老乡搭了便车。这些事是母亲在信里当家常话絮叨的,信纸边角还沾着煤油渍,想来是夜半凑在灯下写的。

清明归乡,在老屋角落寻到那盏煤油灯。竹筒裂了细纹,蓝墨水瓶早褪成灰白。试着添些灯油,火苗蹿起时,墙上倏地映出两个影子——高的那个微微佝偻,正握着小的手一笔一画写着什么。窗外雨声淅沥,恍惚又是四十五年前的那个春夜:父亲教我念“a、o、e”,煤油灯正把我们的影子酿成蜜色。

今夜对镜,惊见鬓角星霜竟与父亲当年相仿。推开窗,夜市灯火如海,却再寻不见那豆颤巍巍的暖光。案头台灯投下的光圈里,我的影子独自伏案,远处高架桥上的车灯川流不息,而我的灯影里,永远坐着位穿靛青褂子的老人。他掌心的老茧与油灯的暖,早已在我的血脉里点燃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