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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溪坡的酸枣树

《雅安日报》 (2025年07月20日 第03版)

□杨萍

没有大树的村子是没有灵气的。

在甘溪坡,村口的大香樟树、村后的大红豆杉树、村尾的大酸枣树,一直是甘溪坡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那时,若从甘溪坡对面的武安山顶望去,定会发现三棵大树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直角三角形:最大的香樟树稳稳立在直角顶点;其上方五十米处,是深青色、终日沉默的红豆杉;而酸枣树则处在三角形长长的斜边上。三角形的“腹地”里,密密匝匝挤着十几户青瓦木楼。

此刻,在我脑海中格外清晰的,是那棵大酸枣树。

酸枣树的诱惑,在于它那累累果实令人垂涎欲滴。

一段茶马古道从大香樟树出发,过我家门口,向西微曲着延伸至村尾,便到了大酸枣树下。那时我奔向酸枣树,总是一路跌跌撞撞——一半因古道凹凸不平,一半因瘦小的我跑得太过急切。

平日里我们鲜少去酸枣树那边玩耍。酸枣树是村子的“尽头树”,茶马古道从树下再往西,便一路下坡,愈发陡峭,直至月亮桥下的峡谷。大人们不许我们到那处他们眼中的“危险地带”胡闹。唯有秋天,树叶渐黄、酸枣转金时,无法抵挡的诱惑让我甘愿冒着挨打的风险,趁阿妈午休或上山劳作,端着瓷盅跌跌撞撞跑去。有时在树下,会遇上刚从家里跑出来的李琼、李英两姐妹,冒险带来的忧虑便一下子消散了。阳光从树顶洒下,每片叶子都镶着金边;树下大片粽叶丛中,我们半蹲着,像探寻宝藏般一寸寸翻找落下的酸枣。发现与品尝,有着同样的喜悦。每次回家,瓷盅里都盛满果实与欢乐,即便偶尔会遭阿妈声色俱厉的轻罚。

七岁那年,我离开甘溪坡,独自到天全县城上小学,寄宿在阿爷家。小小的我每天背着书包,跑过西进桥往返学校,路上鲜有树木,唯有桥头两侧那两株不可触及的核桃树。漫长的日子里,周末成了最期盼的时刻——只有这时,阿爸才会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把我背在背上,带我回甘溪坡。

可孤独让我加倍想家。一个秋天的午后,还没到周末,思念的煎熬使我悄悄跟在一位从城里购物返村的甘溪坡阿娘身后,走了十几里路回到甘溪坡。阿婆和阿妈见了我,先是惊讶气恼地轻呼,随即就用特有的怜爱将我裹住。那晚,阿婆搂着我入睡,怀抱温暖。我梦见酸枣树上结满密密麻麻的果实,在枝头摇着身子对我笑。第二天一早,床边果然放着一瓷盅金灿灿的酸枣。阿婆用手指刮着我的鼻子说:“好吃嘴!赶紧吃完叫你阿爸送你下山上学。唉,把皮剥了再吃,这么酸的东西,也就你和你阿姐喜欢。”说着,她亲手剥了一颗喂我,那丝滑绵软的口感、酸爽的味道瞬间漫过味蕾,沁人心脾——那或许就是幸福的滋味。

阿婆口中的“阿姐”,是阿伯的大女儿,自出生便由阿伯阿娘托付给阿婆照管。阿妈也疼她,就像后来疼我一样。阿姐比我大十二岁,被先一步宠爱的她,也学会了宠爱更弱小的我。那时的她,是甘溪坡的“时髦人物”:二十岁从外边带回带霓虹灯的录音机,是八十年代村里第一个出去学开大货车的姑娘,也是第一个学会机器织毛衣的人。她的每一个“第一”,都像璀璨星辰,在我心中闪耀着令人神往的光。阿姐和我一样喜欢酸枣,成熟时节,她从外边回来总要约我去捡。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到她出嫁。

阿姐出嫁在秋天。天还没亮,家里就热闹起来:她穿上喜庆的红衣,头上戴了花,床上铺着红被子,堂屋里摆放的缝纫机、衣柜、棉被、茶盘、茶瓶,都是崭新的嫁妆。大门贴了红对联和大大的“喜”字。接亲与送亲的人簇拥着送她出门,跨过门槛时,阿姐一回头,见阿婆站在门边,眼里噙着泪。阿婆拉过她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酸枣放在她掌心,轻抚着她的手说:“好好跟人家过日子。”

阿婆没能等到我出嫁的那天,甘溪坡的那棵大酸枣树也没能。成年后我在外辗转多年,最终回到家乡。我出嫁在腊月,喜庆氛围中,阿妈和阿姐剥了象征吉祥的大红橘子给我吃。我努力调动味觉记忆,橘子的甜却没能唤起酸枣的酸。虽有几分遗憾,但甜,不正是生活最好的模样吗?

而甘溪坡的那棵大酸枣树,始终在我温暖的记忆里,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