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珍
夏日清晨,小区门口常有农人摆摊卖菜。竹篮里,挂着晶莹水珠的鲜嫩苦瓜,绿得光洁透亮,宛如一方方未经雕琢的翠玉,精神抖擞地站立着,煞是好看。带回家,清水冲洗过的苦瓜愈发显得崭新鲜活,清气扑鼻。在厨房里切苦瓜,“嚓嚓嚓”一阵脆响,菜板上便铺开一片整齐的绿白,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说起苦瓜,眼前便浮现出川西坝子亮晃晃的夏日骄阳。农家的菜园里,清明前后,家家户户总要栽下几株苦瓜秧。那些柔嫩的卷须,一经触到竹篱笆架,便仿佛得了号令,一个劲儿地向上攀缘。初夏时节,苦瓜藤上开出大朵大朵的黄花,形似小姑娘翩跹的裙摆,明黄耀眼,如同绸缎。花谢之后,小小的苦瓜便悄然结出。一架苦瓜藤能挂果累累,一嘟噜一串串,生机勃勃,向天地昭示着生命的旺盛。
苦瓜的表皮布满大小不一的瘤状凸起。多年后我才知晓,因此它还有一个不甚雅致的别名——“癞葡萄”。细看那凹凸的颗粒,确与葡萄有几分形似。然而,我实在不喜欢这个名字,它容易让人联想到癞蛤蟆——那种令人敬而远之的动物,身上鼓起疙瘩,据说藏着毒腺,能分泌乳白色的浆液,如同一种天然的化学武器。如此联想,不免有些倒胃口。我常为苦瓜抱不平,这名字既委屈了其如玉的质地,也玷污了葡萄的甜美。
苦瓜并非华夏故土的原生植物,而是漂洋过海而来的舶来品。明代以前的典籍中难觅其踪,学界一般认为它是随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传入中土。与郑和同行的费信在其《星槎胜览》中便有关于苦瓜的记载。有趣的是,在同时代编撰的《救荒本草》中,苦瓜却获得了一个极富诗意的佳名——“锦荔枝”。这称谓引人遐想:绿色的锦缎为衣,瓜面如荔枝般布满细密皱纹,内里却包裹着一颗冰清玉洁的心。苦瓜能被列入救荒作物,并拥有如此雅致的名字,足见编撰者的用心良苦。作为农耕文明的泱泱大国,历史上那些默默耕耘的优秀农学家们,其精神亦如“锦荔枝”之名,瓜瓞绵绵,泽被后世,令人感念。
苦瓜,顾名思义,以味得名。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它的苦味仅限于青嫩之时。待其长老熟透,表皮由绿转橙红,内里的瓤肉却变得甘甜异常。幼时在川西农村,随母亲去菜园摘瓜,常能邂逅这些老熟的橙红色苦瓜。它们静静垂挂在瓜蔓上,仿佛带着狡黠的笑意,无声地宣告:瞧,你们没发现吧,我已悄然成“瓜”了!此时的苦瓜,质地绵软,稍捏即烂,自然无法入馔。我常好奇地掰开它饱满的肚皮,抠出里面鲜红的瓤肉送入口中,那滋味清鲜香甜,尤其籽粒外包裹的那层厚厚红瓤,其甜度竟可赛过蜜糖。母亲总叮嘱:“吃完瓤,籽别丢,留着明年下种!”
有位朋友曾告诉我,苦瓜是“君子菜”。
一次,见她做苦瓜烧鸡。只见她将苦瓜切块,径直投入咕嘟冒泡的鸡肉锅中。我甚是不解:好端端一锅红烧鸡,混入苦瓜,岂不染得满锅苦涩?她闻言呵呵一笑,说我大惊小怪。她解释道,苦瓜无论与何种菜肴同烹同煮,其苦味绝不会沾染半分给其他食材。原来,“君子菜”之美誉,正源于它洁身自守的品性,颇有君子之德、君子之操。自此,我对苦瓜又平添了几分敬意。后来我也常做这道菜,发现鸡肉温热易上火,苦瓜性凉能清热,二者搭配,相得益彰,犹如琴瑟和鸣。
吃苦瓜能消暑解热。盆地夏日湿热难当,幽幽苦味入口,反能清心祛暑,其效力远胜于吹冷气、食冰品。不过有段相当长的日子,我却不敢碰苦瓜,尤其凉拌的,一吃便闹肚子。请教中医,答曰苦瓜性寒凉,脾胃虚寒者慎食。想来人与食物,也讲究缘分深浅。奇妙的是,随着年岁渐长,体质似乎起了变化,如今又能重新品味苦瓜,且越来越觉其味美。这苦味,并非让人沉沦的深渊之“苦”。若细细咀嚼,你会发现,初始的清苦渐渐淡去后,一种微凉甘冽的滋味便悄然涌上舌尖。与其说是“苦”,不如说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感,令人心神沉静,顿生“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安宁。
今年盛夏,我循着“小红书”上的方子,尝试了几次“苦瓜酿”。将苦瓜横切成圈,中间塞入调好的肉馅,上笼屉蒸熟即可。这道菜清淡爽口,苦瓜的鲜香微苦与肉馅的醇厚交融,不仅清热解毒、明目败火、开胃消食,蒸制的方式更添暖胃益气之功。夹一块入口,轻轻咀嚼,一缕纯正的清苦顺着喉咙滑下,混合着肉馅的鲜美,滋味妙不可言。
我还倾心于另一道家常风味——酸菜苦瓜汤。苦瓜去蒂剖开,切成薄片。起锅热少许油,下蒜末、酸菜与苦瓜片同炒,待香气溢出,加入开水略煮片刻,最后调入少许味精,撒上葱花即成。这汤清热解暑,汤味鲜中带苦,苦里含酸,细品之下,竟有淡淡的回甘余香缭绕。
清代画僧石涛,自号“苦瓜和尚”。传说他餐餐不离苦瓜,甚至将其供奉于案头。他曾慨叹:一生际遇,岂一个“苦”字了得?他将自己重要的绘画理论著作,命名为《苦瓜和尚画语录》。这位与苦瓜结下不解之缘的大师,是否曾提笔描绘过它?我未曾见过。但我深信,若石涛画苦瓜,其笔下必是别具一格,独特的墨痕水韵间,定然翻滚着他内心的万千波澜与人生百味。
国人对苦瓜的情感,深厚且独特。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着一件“白玉苦瓜”,乃清代工匠以名贵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两只苦瓜依偎紧靠,形态饱满温润,宛若并蒂而生。莹白光滑的玉质之下,隐隐透出一抹浅绿光泽,观者无不赞叹其为稀世绝品。诗人余光中曾为之赋诗,题目便是《白玉苦瓜》。
听闻台湾还培育出一种水果型杂交苦瓜,名曰“白玉苦瓜”。其色白如玉,肉厚汁丰,口感比传统绿苦瓜更为脆嫩清爽,味道温润,无需浸泡去苦即可生食。然而,人的味觉记忆有时颇为固执。习惯了传统绿苦瓜那鲜明浓郁的苦韵,再品这苦味寡淡的新品种,心中反倒生疑:这莫不是苦瓜家族中的“赝品”?
炎炎盛夏,一口苦瓜入腹,清凉顿生。忽而想起余光中那首诗,末尾一句道尽生命的况味: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