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晨月
泥巴山下的春天总是早早地到来。刚过雨水节气,九襄的山坳间便浮起一层朦胧的青雾。此时,油菜花还在沉睡,老宅后的自留地却已热闹起来。那些历经霜雪的青菜,仿佛积攒了一冬的力量,精神抖擞地支棱着墨绿的叶片,菜心处擎着米粒大小的骨朵儿,宛如举着点点闪烁的灯盏。
母亲站在田坎上,眯着眼仔细端详,“这菜尖要趁着花还未开的时候掐取,早一分会太过生涩,晚一分又会香气消散。”
我跟着母亲,提着竹篮穿梭在田间,指甲掐断菜梗的清脆声响不断响起。清晨的露水凝结在花苞尖上,在朝霞的映照下泛出琥珀色的光,让人不禁想起邻家姑娘耳垂上的蜜蜡坠子。
灶屋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焯过水的菜尖碧莹莹地躺在竹筐里,蒸腾而起的水雾裹挟着青菜的清香。母亲在土陶罐底部铺上一层干橘皮,将菜尖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梳篦一般。
“要趁热装罐哦。”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滚烫的砂锅反扣在罐口。我赶忙递上棉布,将罐身捂紧,只听得罐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春蚕啃食桑叶的细碎声响。
三天后,打开陶罐,一股冲鼻的辛香直往天灵盖里钻。母亲用竹筷轻轻一拨,原本蜷缩的菜梗瞬间舒展如初,花苞也化作金黄的流苏。这冲菜最绝妙的地方,就在于那股“冲”劲。刚入口时,是清冽的芥子气,转眼间便化作丝丝回甘,仿佛将整个春天含在嘴里细细咀嚼。此时,檐下的燕子正忙着衔泥筑巢,父亲在院里支起矮桌,把新磨的辣椒油浇在切成小段的冲菜上,红与绿相互映衬,比门前盛开的桃李还要艳丽几分。
瓦罐里的冲菜渐渐见底,母亲总会留下最后一把,拌上蒜末给对门的奶奶送去。老人捧着碗,不停地说着“还是老法子好”,缺了牙的嘴笑得像一朵绽放的雏菊。
这些年,在城里的超市里我也买过真空包装的冲菜,虽然包装规整,却少了记忆中那股横冲直撞的“野气”。仔细想来,有些味道,只有在柴火灶上捂过、在土陶罐里闷过、在九襄的春风里等待过,才能打开记忆的大门,让人回味无穷。
如今,我站在玻璃幕墙前吃着外卖,却总感觉鼻尖还萦绕着那揭开陶罐盖子时的辛香。那些充满生机、蓬勃生长的春天,原来都被封存在母亲的老陶罐里,成为我心底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