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小学

□李存刚

在记忆的深处,有一栋全木结构的房子,静静地立在通往县城的路旁。沿着这条路翻越一座山,村小就建在山脚下靠近溪头沟的一处平台上。平台之下,是一溜陡峭笔直的石梯步,拾级而上,便能看到村小宽阔的操场,以及静立在坝子尽头的校舍。气喘吁吁爬上石梯的那一刻,就像溺水者探出水面,望见波涛般的屋顶和近在咫尺的校舍,满心都是新奇与期待。

走进村小,便能发现这校舍格局独特。它由三间屋子组成,呈一字型排列。我家的房子也是三间,但不知为何,校舍给人的感觉比我家老屋要宽敞许多。这种感觉,在我第一次挎着书包走进教室时就格外强烈。

我们的教室在最右侧那间。教室的木墙壁刚修缮不久,大部分木板呈淡黄色,其间夹杂着几块近乎白色的新木板。初入教室的我,满心好奇与兴奋,刚找到座位,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去隔壁找读五年级的表姐。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的教室中间应该有一堵墙,就如同表姐所在的教室,以及我家老屋一样,被隔成前后两个小间。前面那一小间是即将毕业的五年级教室,后面则是老师们的办公室。

我站在两间屋子之间的门洞前,抬眼望向后面那间小屋。尽管最靠后的墙上开了一扇木格子窗户,但屋里依旧昏暗。高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低头批改作业,靠右的墙上挂着一张人物画像。画像因年代久远,白色泛黄,黑色泛白,人物面容已模糊不清,四角还微微卷边。因为高老师在,我没敢多停留,便匆匆跑出了表姐的教室。

最左侧那间同样是教室,和我们的教室一样,中间的墙壁或是被取掉了,或是压根儿就没安装过,看起来比表姐所在的教室宽敞不少。我从表姐教室门口出来时,扭头便透过旁边教室敞开的门,看到了背对门口坐着的老师,以及正排队领取新课本的同学们。

那是一年级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我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课本,也第一次走进村小的教室。半年多前村小开学时,学校负责人高老师找到我父亲,说村上对学校的维护工作尚未完成,由于我家离村小很近,打算借我家堂屋安排一个班上课。父亲询问是几年级,得知是一年级后,想了想便答应了,但提出让我“插班陪读”的条件。那时我还没到上学年龄,父亲是想让我先跟着体验一下,如果合适,就正式入学读书。高老师考虑后同意了。只是新生课本是按早先上报的名单从乡中心校领取的,我没报名,所以没有课本。在父亲看来,没有课本也无妨,只要能跟着写写画画就行,总比游手好闲强。父亲曾做过几年生产队长,深知学习知识的重要性。到了报下学期学生名单时,高老师主动把我的名字写了进去。新学期开学,我便顺利来到村小,还领到了自己的书本,不再是“插班陪读生”。

村小的校舍只有三间,教室也仅有三间,却要容纳五个班级,于是采用“混读”的方式。即将参加升学考试的五年级被安排在中间的半间小屋,其余四个年级则一与三、二与四分别共用左右两间教室。每个年级上一堂课,不上课的年级就写作业或复习。在村小的四年半时光里,我从右侧教室开始,又回到右侧教室,最后坐到了中间那间小屋。

村小的老师总共有三位,每位老师都同时教授不同年级的多门课程。高老师我早就认识,另外两位老师是夫妻,一位姓杨,另一位也姓高。上学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们时,他们会微笑着让我像没上学时那样叫他们叔叔、孃孃,但自从在我家堂屋做“插班陪读生”起,我就习惯叫他们老师,再改口实在觉得别扭,怎么也叫不出口。在我家堂屋上课时,高老师一人教语文和算数,到了村小,他和杨老师一人负责一门课程。

操场左侧立着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桩,木桩上端擎着的正方形木板上支着圆形铁框,那便是村小的篮球架。开学时,篮筐上还挂着红白相间的篮网,可没过多久,部分篮网就脱钩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篮网干脆全部脱落。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同学们对篮球的热爱。一下课,高年级的同学便呼喊着,争先恐后地从老师办公室抱来篮球,围着篮筐飞奔起来。更多同学只能在一旁围观,不时喊着谁传球、谁投篮,伴随着进球时的欢呼声或未进时的叹息声。操场除去篮球架和围观人群占据的地方,剩下的一半成了跳绳、斗鸡、扔沙包,以及无所事事者的天地。我个头矮小,既不会打篮球,也不太喜欢看,玩斗鸡又总是站立不稳,没斗几下就双脚着地落败,后来便跟着表姐她们一起跳沙包。表姐们在地上画出方格子,看她们玩了几遍后,我就掌握了玩法。跳沙包既有竞争,又避免了激烈的身体碰撞,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从走进教室第一天起,我就和大个子同桌。他读三年级,个头比我大很多,实际年龄至少是我的一倍,嘴唇上下黑乎乎的,说话声音低沉沙哑。在操场上玩耍时,他总是一个人远远看着。有一天上课,他坐在座位上扯了几张纸,低下头在课桌下不停地折叠。他的肘关节不时撞到我的肋部,我扭头看去,只见纸片上歪歪斜斜写着一个女生的名字。他一次次把名字折叠覆盖,又一次次打开,后来似乎觉得无趣,便把纸撕碎,靠在课桌上哭了起来。教室里的同学都听到了哭声,却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四处张望。杨老师站在讲台上也听到了。他板书完转身时,顺手将粉笔扔向大个子,可粉笔却划过一道抛物线,落在我面前的书桌上,又滚落到我怀里,只在桌上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点。

如果把村小看作一个舞台,它大致可以分为动态和静态两个部分。动态部分主要来自老师和学生。高老师最初是民办教师,后来转正,一直工作到退休。他曾破例让我“插班陪读”,给了我走进校园的机会。杨老师当过兵,退伍后成为村小的代课教师,我升入初中后不久,他便不再代课,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杨老师的夫人高老师也是代课教师,负责另外两个班级,村小合并到乡中心校后,她也结束了代课生涯。我到县城医院上班后,高老师来找我看过几次病,都是膝关节、肘关节的慢性病,是长期劳累所致。看过几次后,他便没再来,或许是觉得治疗效果不佳,又或许是另寻他医了。如今,他们常常站在进出溪头沟必经路旁的院坝里,头发已见斑白,或是闲聊,或是做些轻松的小农活,曾经站在讲台上的意气风发已消失不见。

大个子哭后的第二年就辍学了,几年后和同村姑娘结了婚,现在已是两个孙子的爷爷。有时我们在路上相遇,他怀里抱着一个孙子,手里牵着另一个。看到他,我总会想起曾经的同桌时光,许多同学的面孔在脑海中浮现,有些已经模糊,有些却依旧清晰,就像眼前的大个子。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也跟着回我一个笑容,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何而笑,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课堂上的那一幕。

村小的静态部分也并非一成不变。村小合并到乡中心校,从此操场和校舍变得冷冷清清。老师办公室墙上的画像早已不见,教室里的桌椅板凳也不知去向。由于多年无人打理,房顶上的瓦片间漏进明亮的天光,几堵墙壁上的木板脱落或消失,只剩下几根木头柱子,顶着屋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每次路过村小,或是特意前往,看到的只有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记忆中的村小无比高大广阔,可眼前真实的它却如此低矮逼仄,我不禁疑惑,是时间让村小变小了,还是它在记忆中不断变大?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我一次次回忆村小,一次次回到这里,大概就是想留住曾经的模样,不让它在岁月中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