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莲莲的人

□杨一父

30年有多长呢?

学生时代,按学期计算有60个学期;离开校园参加工作后,按星期算有1560个星期;若以时分秒计量,便恍若隔世了。

30年又有多短呢?

仿佛就在昨天。

她站在我面前时,我竟怎么也想不起她来。旁人也因我记不起她而惊诧:“你怎么连她都想不起来呢?”是啊,她是谁呢?我将她的音容笑貌输入大脑,记忆引擎高速运转,脑海的屏幕上却始终搜索不到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她眼里起初是见到我时的欣喜,之后是期待,当我说出“对不起,实在想不起”时,我看见她眼里掠过一丝失望。在场的人再次愤愤不平:“你怎么会连她都想不起来!该打。她叫莲莲!”

莲莲!哪个莲莲?我跟她很熟吗?我们关系很好吗?若真如他们所说,我俩的关系定然不错。我可以忘记张三,忘记李四,断然不会忘记莲莲。然而,我确实想不起。我拼命想记起,哪怕一件小事、一个细节也好,这样我和她就能很快从窘迫中脱身。不仅如此,青春的回忆还会充满整个下午,成为再次遇见的美好开端。

显然,我让在场的人失望了,更让她失望。

相反,她见到我那一刻,有关我的一些过往以及与她一起的细节,似乎都清晰如昨。

“你呀你哟,那个时候,大老远就‘莲莲、莲莲’地叫着。我们几个好朋友整天在一起,忘乎所以……”

莲莲!莲莲!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我想起一首叫《阿莲》的歌,也想起曾经写过的一篇小说《阿莲》。可眼前这个当年被我叫着“莲莲”的女人,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30年,能改变的太多。是岁月将她改变得让我无所适从吗?还是时光刻意删除了我记忆中有关她的段落?

“莲莲,莲莲,莲莲……”我望着她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猛地,记忆的暗室里投进一束光。

这束光让30年变成一条隧道,短成了昨天。几乎就在一瞬,我穿过这束光,回到了30年前的校园。

16岁的阳光照耀着充满青春活力的校园。这些来自农村的少男少女,怀揣着振兴家乡教育的梦想,迸发的激情仿佛能点燃一座山梁——他们有的在打篮球,穿着胸前印有“xx级xx班”的运动背心,一个经典的投篮总能赢来热烈的掌声和一片惊叫声;有的在编排少儿舞蹈,矮个子男生搂着电子琴,一群女生围着他,跳着《洋娃娃和小熊跳舞》;有的在树荫下试讲,小黑板挂在树上,有模有样地讲解教学要点和步骤,偶尔还会抽“学生”起来回答问题;不远处是一排琴房,不时传出优美的琴声,抑或一阵“咪咪咪,吗吗吗”的发声练习,声音敲得琴房门上的半截铁皮当当直响,那是选学音乐的同学在练习发声。

少女时期的莲莲从女生寝室出来,路过大课教室,穿过食堂背后几株夜来香。夜来香枝丫浓密,荫遮成一段绿廊。莲莲在绿廊下停留片刻,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愉悦地向新教学楼走去。莲莲个子不高,穿一件蓝白相间的春装,配着浅灰色的裤子,短短的学生头让原本圆圆的脸庞更显圆润。她眼睛大大的,忽闪忽闪的,笑起来两个酒窝儿十分可爱。她嘴巴小巧,说话时头微微摆动,额前的刘海和盖耳的发际也随之微微颤抖。她激动时,鼻尖上就会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和莲莲相熟,是因为他们班的几个同学是我的好友。朝阳、汪涛、小平子、徐幺妹,还有运动健将张明芝,像大姐姐一样成熟的韩琪,矮矮小小的阚二哥……我仿佛成了他们班的编外人员。因为调皮厌学,留级之后我不太好再去原来的班级,而现在所在的班级总有异样的目光从背后投向我。只有他们一如既往地不嫌弃我。无论白天活动还是夜间自习,我都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莲莲阳光、亲和,大家都很喜欢她。自然,莲莲也不嫌弃我。她一见人就笑,笑容如一缕春阳,温馨、甜美、纤尘不染,我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在她的笑容照耀下都自惭形秽。

那天,莲莲轻快的步子刚迈上教学楼的梯坎。

“莲莲,莲莲!”我追了上去。

“阿斌。”莲莲侧头笑盈盈地望着我,小嘴儿一抿,脸颊的两个酒窝儿愈发可爱。“阿斌”是朝阳第一个这样叫我的,接着汪涛也这么叫,后来大家都这么叫了,莲莲也是如此。

“莲莲——”我欲言又止。其实,我想告诉她我有一篇文章发表了,发在《青衣江》报上。但又有些犹豫和害羞,不过是一个豆腐块而已,怎么好意思拿出来炫耀呢?然而,那些年在市级报刊发表文字是件了不起的事,我还是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她。良久,我拿出报纸,鼓起勇气对莲莲说:“莲莲,你看,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莲莲笑得很灿烂:“啊!祝贺祝贺!祝贺阿斌!”她接过报纸,眼睛在上面搜寻着。“这里,这里,《少年与山魂》,散文诗。”那是我写少年英雄赖宁的一首散文诗,经当年的编辑姚峰老师推荐,刊登在《青衣江》上。莲莲从报纸上找到了我的名字,之后扭头望着我,眼里满是惊喜、认可和鼓励。我的脸“唰”地红了,转头望向操场。操场上阳光正好,青春的气息在阳光里舞动,跳跃的身影让那个春日像一首歌。少年的文学梦在那个春日破土,莲莲,是见证我梦想的人之一。

萌动的青春里,好多人都在忙着恋爱,可清纯的莲莲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或许有,只是我没有察觉)。教室、寝室、操场、周末郊游或是去华新街看电影,构成了莲莲的16岁。周围“百花”盛开时,莲莲的“莲池”仿佛吹不起一点涟漪。夏夜,也许是秋夜,男生宿舍前的足球场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坐在草坪上。月朗星稀,夜色如歌,朝阳的六弦琴上流淌着小夜曲,空灵、轻盈,犹如月光流动的声音。伴着琴音,每个人都轻轻吐露着自己的心事,讲给朋友听,也讲给月亮听。童年、中学时光,还有萌动的春心……莲莲静静地听着,睁着大大的眼睛。偶尔,她会抬头望着月亮,眸子清澈如一泓山泉,月亮倒映在她的眸子里,月光沿着她的发际勾勒出圆圆的脸庞。那一刻,莲莲仿佛是盛开在月光里的荷。

月夜之后,也许是某个黄昏,那个戴着金边圆框眼镜、长得白白净净的男生便向莲莲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搅动了她的“莲池”。之后,莲莲的脸颊上时常挂着娇羞的红云,愈发可人。

周末的夜晚是躁动的,有的出双入对,有的像二八月的小狗般无法安分,狂躁的吉他伴着嘶哑的声音在夜空里颤抖,空气中飘着微弱的酒分子;即便琴房有琴音传来,也时断时续,像琴房里那盏15瓦的灯泡时灭时亮;教学楼虽是灯火通明,其实也就三五个人在教室,角落里的少男少女头顶着头在抽屉下说着话儿,突然,一个巴掌就打在了男生的肩膀上,其余人等扭头看了看,又各自装着很认真学习的样子。

一定又是汪涛遇到烦心事了,至于什么事,不足为外人道。原本汪涛是要回家的,他家就在不远处的乡下,骑自行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然而,那个周末他居然没有回去,抑或回去了又折回了学校。学校里熄灯号响过很久了,汪涛、朝阳、小平子和我,还在张家山小食店的角落里坐着,几个男孩就着花生和几碟小菜喝酒。酒局发起人是汪涛,他说:“想喝酒。”于是大家就一起陪他喝酒。人人心照不宣,讲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笑话其实并不怎么好笑,可讲的人自己笑个不停,眼睛瞥一眼汪涛,见他仍是满脸愁云,大家便端起酒杯,狠狠地喝下一大口。酒下肚,少年的愁肠百结如潮水般翻滚。有人想哭,哭就哭吧,不知为了什么,也许不为什么,就是想哭。少年初识愁滋味,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愁绪萦绕心头,于是一人哭,几人跟着哭。小食店的老板娘是位和蔼的中年女人,她看着我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可这种场面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莲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也许是有女生路过回去告知了她,她就急着出了校门来找我们。莲莲年龄小,但说话很管用,就像徐幺妹,能冲我们几个大吼而大家还非得听她的,伙伴中莲莲也有这样的威信和魅力。“你们几个!简直没得‘牌子’(不懂规矩)!居然敢在这儿喝得酩酊大醉!”莲莲娇羞的红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怒气。如果身边有树枝之类的,她定会一把拿起,朝我们几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像家里懂事的大姐管教几个不听话的弟弟。要知道,深夜不归已违反校规,更何况还在喝酒,这要是被人举报,记过算是最轻的处罚,开除都极有可能。见莲莲生气,我们几个一骨碌起身,赶紧赔着笑脸:“他……他……他心头不舒服,就想陪陪他……”这是告饶,也是解释,但毕竟是我们错了。莲莲的怒火源于关爱,源于友情。老板娘见局势得到控制,脸上堆着笑:“快回吧,快回吧,回去睡觉。”莲莲结了账,气冲冲地走在前面,我们尾随其后,两人扶着汪涛,一言不发。转弯处,莲莲转过头又狠狠瞪了我们一眼,确定我们跟着,便径自朝女生宿舍走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各奔东西。离校那天,好多同学哭得稀里哗啦,徐幺妹更是如此,需要另外两个同学扶着。她哽咽着说:“你一定要好好的。”莲莲估计也在车下,我扭头转向了别处,忍住没哭。可车轮滚动时,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滚落双颊。

青春,在那一刻宣告结束。

30年后的重逢,是因为她们班同学女儿出嫁,她们班大多同学都来了。大家都已近半百,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有几位也盯着我看了很久,他们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我,就是当年的留级生。朝阳、汪涛、徐幺妹自然是一见如故,而莲莲,确实是我不该忘却的人——虽然借助那束光我回到了30年前,虽然因为莲莲,我想起了好些事情,但心中还是涌起一种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就像我曾愧对那段岁月,愧对自己的青春。

三日后,莲莲加了我的微信。她在微信里说,她是我曾经遗忘的一粒莲,但她不会忘记,会一直祝福着我。此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纯真的祝福。

我不知道,10年、20年后会是何等光景,但即便再过30年,我也一定能一眼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