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杉之下

□杨萍

那棵最大的红豆杉,矗立在甘溪坡村子后面的墓园口。村里人唤它“扁麦子”,只因那叶子排成长长的椭圆的形状,活像被压扁的麦穗。而它成熟的果子,小小的,像一颗颗红得晶亮剔透的豆子。真是奇怪,两个名字,一个源于它的果实,一个源于它的叶片。

它已经枯了近四十年了,却依然直直地挺立不倒。它活着的时候,树身粗壮,接近地面的地方需两三个人手牵着手才能围拢。它的树皮裂成深浅不一的沟壑,每一道皱纹里都蓄着风雨和时光,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苔藓斑驳地附在树干上,在月光下会泛出银白的微光,像是岁月为它别上的独特勋章。

小时候,我一直不敢靠近它。甘溪坡的老人说,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孝感迁徙至此后,一定是因为怀念故土或者逝去的亲人,才种下了一棵相思的树在墓园地口。墓园总是让孩童心生畏惧,即使大人们不止一次说“我们的祖先是不会从土里跳出来的”,也无法弥补胆量上的缺失。直到阿婆去世,我流着泪从阿婆的新坟处返回,才第一次真正站在红豆杉树下。抬头望去,树枝割裂天空,恍惚之间,我看见了阿婆含笑的脸庞。那时我才懂得,恐惧往往源于陌生的温情。陌生,逼迫我们使劲扎紧自己稚嫩的心。

之后来来去去,面对那棵红豆杉,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但令人震惊的是,青枝绿叶生长了几百年的红豆杉,它的树冠竟然逐渐干枯起来,像一个人到了暮年,头发由花白变为满头白雪。于是,一年四季,它都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洒落叶子。而每一次叶子掉落,我们的心都会随之疼痛一下。

掉完叶子的枯树下,常常坐着盲人阿婆。盲人阿婆无儿无女,是个孤苦的老人。她呆坐在树下的样子,让整个甘溪坡的人都心疼不已。盲人阿婆的木屋就在我家隔壁,进深不长,四四方方的一间房。多少年里,她就一个人住在甘溪坡。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哥哥,也在外地安了家。盲人阿婆一个人摸索着照顾自己的起居,她每天都会端一张木独凳坐在门口。如果有人要和她聊聊天,她也会扭身伸手把屋里的长条凳摸出来给别人坐。我不曾到她家里去过,但我看见过那些偷偷溜进去的男孩子被她严厉责备的场景。

盲人阿婆小小的屋子却盛满了整个村子的脚步声。谁的脚步重,谁的脚步轻,谁落脚一高一低,谁的步子带着怯懦,她都用耳朵分辨得清清楚楚。她总能老远就听出我回甘溪坡的动静,还没走到跟前,就眯上原本就空洞的眼睛笑着招手:“萍儿回来了啊。”她曾经赞叹着说我是享福的命,我知道那不过是她对晚辈最朴素的祝福而已。

常常摸索着坐到红豆杉枯树下的盲人阿婆,曾对我说,这人哪,不管走多远,叶落总是要归根的,你阿婆是,你阿妈也是,我也是。将来我们都要葬在扁麦子后面的墓园。她说,扁麦子落下的红果,就是墓园里故人思念亲人的眼泪。可是,她身后的红豆杉,已经没有扁扁的叶子和红色的果子能掉落了。

我七岁去天全县城读书,阿爸阿妈为了照顾我,随后也带着阿幺小军,举家从甘溪坡搬到了天全街上。读书之后,是辗转到多个地方工作,之后是成家生子,回去的时日越发稀少,往往是到了清明时节,才会踩着熟悉的山路归来。

那棵枯干的大红豆杉还那么显眼。它的树皮早已在风雨的侵蚀下褪尽,显露出坚硬而沧桑的木质。甘溪坡的人爱这棵红豆杉,在它巨大的枯枝上系上了红绸带。红红的绸带在风中飘飞,仿佛传递着生者与逝者无声的对话。

有人说,枯立木始终立于天地间,或许在以另一种形态延续着守护。它不曾倒下,便不会停止对这片土地的捍卫。对此我深表赞同。我还认为,我的阿婆、阿公、阿爸、盲人阿婆……他们都化作了泥土下的根须,已与红豆杉的根系缠绵共生。

我终于明白,树枯未必是生命的终结,这棵红豆杉“只是换了个躯壳,继续承接着日月光华”,护佑着脚下的甘溪坡这方水土。就像离乡的人无论走多远,魂梦终究系着故土的月光——叶落总要归根,而思念永不枯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