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父亲》 宁不远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久胜
女作家宁不远的小说《写父亲》,读罢让人不知道这是纪实作品还是小说,有点茫然了。但是作者自己对自己说,亲爱的曼拉,我准备写下全部,然后告诉别人,这是小说。因为,我们总以为艺术源于生活而又是高于生活的,艺术的种种,有时候不是来自对传统的理解,而更主要是来自对现实的认识和理解。诚如《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朱伟所说,究竟何为优秀写作?我以为,质朴、真挚,便是最能拨动人心的叙述。而《写父亲》正是这种既直白又深情,既松弛又深刻的作品。
写父亲、母亲的作品委实太多,这是永恒的主题。不过,稍有不慎,很容易写成言过其实的煽情之作,也很容易写成装饰后的虚假外溢之作。我理解的优秀写作,其作品不会对现实生活拔高或者唾弃,而是在两者之间搭建一种关联生活与理想,呈现出一种生动、有力的品质和一种壮观如虹的气象。《写父亲》中的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但他一直对自己有所要求,一直在战斗,他的一生就是一场与他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在残墙斑驳、树影婆娑的回忆中,一个真实的人立了起来。而作者把父亲的磨难与自己的经历合而为一时,她也完成了对自我的重塑。这是我对这部小说最深切的感受。
这部小说的一个特质是“复调”的运用。表面上,作者以写父亲重病、住院、去世、安葬为一条时间主线,其实也迂回穿插安排了父亲一生的经历。这也是很多作品会采用的一种叙事方式。但《写父亲》同时完成了作者自己的成长史,也通过写母亲和其他的家庭成员,完成了一个时代相关联的社会、政治的宏大主题,而它们竟然就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了使命。这也可以说是“时代的层次”,从父亲的经历中看到社会变迁的宏大主题。
“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和商场上的几个朋友相约出了一次远门,他们先是南下广州,后来又从广州赶去上海,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父亲一路经历了很多事,但他总是讲不好,也不怎么讲。和他一起去的朋友来了我们家,我们才能听到那些事。他们说父亲在上海的酒店里把香皂错当成食物,一边啃一边说,闻起来香,怎么吃起来不好吃。作为村里第一个去上海的人,父亲无疑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在生活中也要承受很多无奈:女儿住在城里亲戚家,要求转学回乡下,父亲难过,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擦了几下,发出几声干咳。捡起地上的一根细细树枝,将它拆成很多截再一起往远处扔。”这一幕定格在作者的脑海,伴着父亲的话外音:反正老天爷给你啥子,你都得接着。那种自尊与无奈,深情与无力,社会与生活对小人物的重压,都在家庭生活的层面中激荡着一种潜在的激流。就这样,作者带着我们,在一个小树林中慢慢通向了一片森林。作品中的父亲只是一介布衣,但在那个风雷激荡的时代,他和他的亲人们以各自的方式参与构建了中国社会向前的进程。
坦诚面对生活、面对自己、面对读者,可以说是小说的第二大特质。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在面对故乡、面对亲人、面对感情时所展示的那种坦诚让人感动。比如,关于语言的故事。不同的语言构建出不同的心理面貌:“说普通话时我觉得自己理性、聪明,讲头碾话我就回到了那个笨拙模式,像我父亲一样,我也有一点结巴,木讷,紧张,总是词不达意,随时准备好迎来母亲的智商碾压。”语言可能涉及地域优越、身份认同等,在语言系统内也容易生成鄙视链,而作者所说的用普通话表达,用头碾话思考,的确是坦诚的表现之一。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对一个早年就离开故乡的人来说,对故乡有一种无形的隔膜也是正常不过的,但作者也清楚,故乡是根是源,父母辈可能不会把一些故乡记忆通过文字留存,作者自然就肩负了父母辈的记忆使命,同时也为孩子们留下了记忆。作者母亲为她讲述堂姐为生二胎藏身猪圈的故事,讲述两个人与醉酒死亡的故事。故事里的事就是现实里的事,母亲讲的几个故事,其实是对故乡鲜活生存情状的勾勒。特别是父亲早年打猎的锦鸡和土狗的故事,让人为之动容:打猎途中,大家遇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土狗,有人要把它宰了烤来吃,父亲坚决反对,回家路上遇雨,人狗都掉进溪里,父亲蹚很远的水救起了土狗……一种过往乡村生活的忘记。这种善良的力量、蓬勃生命的力量,有时候看似模糊、幽微,却有一种让人不怕的勇敢。让人记起有岛武郎的一句话:人生的旅途,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保持对外在社会的敏感性与疼痛感都很有必要。如果情感没了,坦诚没有了,文字自然是冰凉的。但是泛滥的情感,并没有太多的质量。悲伤和愤怒有些看似负面的情绪,就像是我们身体里的微量元素,多了成毒,没有的话也同样不行。
小说一般是靠情节来推动,而大段的理性分析与深度的思考让小说不流于一般的叙事,而那些形象生动的叙事又为议论做了充分的铺垫,特别是对终极问题的思考,生命的一波三折之叹。父亲才六十八岁,阿尔茨海默病就找上了他。面对父亲的老去,父亲的逝去,作者感慨:我们早该明白,每一秒钟都有人在死去。但是我们都不会想到这一点,就好像除了父亲,我们每个人都不会死一样……所有的开始都会有结束,生命,爱情,婚姻,健康,家庭,或者你养的一只猫,我们都会按时长大,按时老去,按时死,这让我吃惊极了。
作者在面对父亲的死亡时,也认清了一个真相,父亲在那么用力活着的过程中,他有可能在那么一刻,也会花时间学习死亡,并发出了人是不是应该学着去热爱死亡的“天问”?让人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将感性的感官记忆与破碎的生活经验,黏合成一个完整的死亡哲学笔记。这可能是小说第三个特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