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仙桃的诱惑
日出 袁杰 摄
□ 周晓萍
二十世纪70年代末，我和兄弟先后考进县城高中。因家处农村，人口多负担重，经济十分困难。父母为了节省我们二人的生活费，每月初向学校伙食团后勤处交60斤玉米面，算作是我们二人一个月的口粮，不用另外交伙食费。
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制，学校伙食团有300多学生吃饭。一天两顿吃玉米馍，只有中午一顿吃米饭。一周吃一顿肉，算是打“牙祭”。
每周六下午，虽然学校只安排了两节课，但我早已经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眼睛望着窗外，巴不得早早下课！下午四点过，下课铃声响起，我和同学们争先恐后挤出教室，汇涌在操场上，顷刻间，操场上人头攒动，一片欢呼雀跃！
家住偏远山区的同学因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周末一般都不回家。坝区的同学周六下午离校回家，周日下午四点前返回学校，因为晚自习课老师要点名。
我家离县城约二十里，走路回家要两个多小时。那时不仅没有轿车和客车，就连卡车都很少见。有时候，道路上偶尔呼啸而过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汽车，扬起漫天尘土，久久消散不尽。坑坑洼洼的碎石公路上，最常见的就是拖拉机了。
因为不认识拖拉机司机，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招手搭车，只有甩“火腿”。
到家天色已暗，父母已经收工回家。父亲趁天黑之前在屋后自留地里栽葱栽蒜，母亲则忙着做一大家人的晚饭。比我先到家的兄弟得意洋洋地向我讲起他们搭车的计谋——放学后，兄弟和他的几个同学在公路上边走边等车，待拖拉机驶过身旁的刹那间，飞跑几步侧身一跃，双手抓紧车厢木板就爬上车，顺势坐在车厢里的煤炭堆或砖瓦块上。到家自然是灰头土脸，但总比走路节省时间。
与兄弟说话的期间，见母亲去家中的小木仓里割下一小截腊肉拿到灶间，用火钳夹起腊肉放在灶下的火堆上烧肉皮。腊肉发出一阵“滋滋、滋滋”的响声，油则“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滴答、滴答”掉落在火堆上，火焰猛烈跳跃着，发出一阵强烈的焦臭味。
母亲把烧好的腊肉放进锅中的温水里，用菜刀和刷把反复刮洗，然后下锅。晚上八点过钟，母亲做好晚饭，一家老少9人围坐在堂屋里的那张“八仙桌”上。虽然晚饭有点迟，但却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光。
为了给我们增加一点营养，母亲选择一些饱满的玉米粒、黄澄澄的麦子和圆滚滚的黄豆混合炒熟后，再用石磨碾成细面，细面也叫“炒面”，可以直接干吃，也可以加开水调成糊状后再吃。父亲从地里摘了一小背篼红辣椒，洗干净后倒进大木盆里，然后用菜刀剁碎，往木盆里倒入晒干的胡豆、盐、花椒、酒调和均匀，再装入一个土坛子里密封。一段时间后，色泽红亮、香气四溢的辣椒豆瓣酱就制作好了。用它炒菜或者作蘸料，味道一点也不输郫县豆瓣。母亲便用玻璃瓶给我们分别装了炒面和辣椒豆瓣酱带去学校，既可以充饥下饭，也能够稍微增加一点营养。
第二天下午返校时，母亲背过兄弟悄悄塞给我两元钱，“你是女孩子，身上总要揣点钱零用。”当时不知道母亲的用意，感觉有点受宠若惊。
晚自习后，洗漱上床睡觉，奇怪的是寝室熄灯许久后仍然不能入睡。于是我从贴身衣兜里摸出那张两元钱，贴在胸口，直到进入梦乡。
新的一周开始了，大约是身上揣了钱的缘故，感觉全身神清气爽，连物理老师关于电路的串、并联讲课也比往日听得明白些。课间休息，我又偷偷从书包里把那张两元钱拿出来细瞧，两元钱币整体色彩是绿色的，正面图案是两个少数民族妇女头像，图案上方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
下午放学后，离食堂开饭还有一段时间，我独自一人走出校门，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出学校大门口往北不远处的右侧，是县城文化馆、电影院。站在大街边的小商店前，看见橱窗里的瓜子、糖果、糕点十分诱人，我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张两元钱，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后继续往前逛，估摸要到开饭时间才返回。
自从衣兜里揣上那张两元钱，下午放学我就爱独自一个人逛大街，不知不觉间竟然养成了习惯。
无意间逛到北街县医院门口旁边的土产公司时，我一眼就发现了一盘异常漂亮的“桃子”。那时的土产公司是国营单位，专门收购销售棉花、棕垫等一些农副产品。在公司临街大厅的一排玻璃柜里，摆放着一盘像《西游记》连环画中孙悟空偷吃的“蟠桃”。这盘“仙桃”一样的桃子一共有四个，呈品字形摆放。“仙桃”周身白里透红，像人擦了胭脂水粉，煞是可爱。
我弯腰细看，那“仙桃”每个售价两元钱，我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里，紧攥着那张两元钱，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会跑掉。
但我舍不得衣兜里的钱，虽然内心很纠结，“仙桃”终是没有买成。
此后，“仙桃”的“倩影”始终在我眼前晃悠，而我的秘密也不能告诉别人。每当放学后，我照旧会逛到土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静静地看一会“仙桃”，再默默地攥紧衣兜里的两元钱，等售货员快走到我跟前时，我又假装若无其事离开了。
一周、两周、三周，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滑”过去了。每当周日下午离家时，母亲照例要给我零用钱，而我每次总是从衣兜里摸出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两元钱对她说我还有钱。
一个周五的晚自习后，躺在床上的我辗转反侧中又开始想“仙桃”了。想着玻璃柜里线条圆润、色泽艳丽的“仙桃”，那薄薄的桃皮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破开，蜜甜的汁水就会四处流淌一样，让人垂涎欲滴。我暗下决心，决定明天下午放学后去买一个“仙桃”，带回家让父母、家人也品尝品尝。
我逛进土产公司，在玻璃柜前蹲下身来仔细观赏“仙桃”，发现“仙桃”依然粉妆玉琢，鲜艳如初。我心里好奇“仙桃”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有腐烂呢？
也许是看我屡次在柜台前发呆出神，大约有想买“仙桃”的意思，一个四十多岁的阿姨走过来告诉我那“仙桃”是模型，是用腊汁塑、染而成，买回家只能当摆设欣赏，不能吃。
真的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听到此话，我红着脸赶忙说声谢谢，就转身离开了。
岁月如梭，而今一轮花甲将近，也曾品尝过毛桃、油桃、水蜜桃等各具特色的鲜桃美味。每当看见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各式水果，总会想起那以假乱真的模型“仙桃”曾经令我魂牵梦萦。
品尝满桌佳肴，总是会想起父亲自制的豆瓣辣椒酱，那鲜香辣爽的味道，让粗糙发苦的玉米窝窝头亦不再那么难以下咽。
因为贫穷，揣在衣兜里的那张绿色两元钱，在面对城市里的诸多诱惑时，曾被我用手一次次紧攥。
这些深藏在心里的岁月印记，真实地折射出我少时生活的贫穷、酸楚和艰辛无奈，却也变成我跋涉在坎坷路途上最大的精神“财富”。它让我找准了前行的方向，虽苦犹甜，如沐春风。它让我不再徘徊彷徨，孤单无助，苦涩的青葱岁月依然生机盎然，美轮美奂。
岁月流金，哪怕四时更迭，哪怕年华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