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基住人的迹象已经模糊,房子倒了,杉木林立起来,周围的果木也老了。核桃树干枯的枝丫高高地挑起灰蓝的天,像是要把天挑裂了。绿叶地锦缠满树干,试图护住一些尊严。母亲站在树下说,“这棵树,这棵树啊!姊妹八个的学校,姊妹八个的书。”
房前屋后,很难指出一种草木与生活无关。镰刀劈了,扎个篱笆围栏,把一些杂草挡在生活外头。再不济,等干枯了,烧锅。
而核桃,在孕育之初便显帝王派头。坚果王的血脉在韧皮部和木质部汹涌而澎湃。花穗如珠,在风里吟唱,重如繁露,庄严似冕旒。亲和安稳地高高在上,高过其他树木,承接一切仰望。就连路过的疲鸟,轻易也不敢栖落。
核桃树下洞开一眼泉,清粼粼的水不停往外流。长夏漫漫,叶子绿翎般蓬展,一树青色便把整座山给压静了。高冠大氅,枝叶雍雍展展,藏下整个夏天也不觉得挤。过路的庄稼人,掐片蜂斗菜叶撮勺舀水。饮罢,嘶着凉气摸上歇脚石掏纸烟,树下烟雾虚虚,一双眼睛在袅雾的树影里探望稻浪河流、探望远山、搜寻叶隙间的青皮核桃。女人捧水洗脸,镰刀磨得光白,刀口曾斩断大片大片的沉沉秋禾。人背上粮食走了,蜂斗菜叶缓缓舒展,核桃壳准备承接夜晚雨露中流转的星空。
第一颗核桃自然开裂脱落的吧嗒声,惊动秋天。以此为开端,核桃们各有归宿。过路人捡了,松鼠叼走,耗子藏了……但大部分是一五一十数了凑整,跟着外婆朝集市走。
一夜风大雨大,核桃借着力量自然脱落。外婆打着电筒在树下扒拉好几回,把夜刨得稀碎。但这样的清晨,往往有一篮子的收获。
秋阳安静。簸箕里的核桃在外婆掌下从东头刨到西头,响雷一样滚过天空。五、十、十五、二十……往百里凑,核桃论个卖。米桶里,鸡蛋一双、两双、三双……凑整,鸡蛋论个卖。五块、十块、二十、五十……凑整,能存信用社了。再凑点,换化肥。再凑点,扯几尺布。再凑点,丽儿的电子表钱也够了。
凑,是外婆嘴里常吐的字,但外婆认不得。我指“凑”给外婆看。外婆说:“一个字儿黑疤疤,它认得我,我认不得它。”外婆又说,白露,当露从今夜白,当寒蝉噤声,外婆才指使舅舅上树打核桃。远处稻田里,鹭鸟低头在一镜水亮里翻寻泥鳅。舅舅在树上制造风暴。人与鸟在世上各有忙碌,各得安稳。白露后,核桃收浆,果肉脆甜,晒干炕干都经得起长时间存放。
外婆说,白露后收核桃,一年更比一年多。外婆还说,第一年结的果子吃不得,第一年开的头朵花要摘掉。每一天,每一年,核桃树和外婆似乎都在重复一切。吐芽、摊叶、抽花穗、硬壳,收浆……一如既往,拼东凑西,外婆不动声色。只有外婆知道今年的核桃比往年多了,还是少了。也只有核桃树知道外婆嘴里牙齿的颗数。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外婆终于把自己的岁数凑够七十,同核桃一起往集市拎。集市上,无人叫卖的只有时光。唯一无人购买的,只有外婆的岁数。最好的雪,夜里来。西南雪,下得羞,五打躬三作揖,才有姗姗意,不铺排,不张扬,款款地给上一些。删繁就简也是一种生活,核桃树把叶子落光,粗粗细细的核桃枝挺着,把遒劲疏朗和力量举给外婆看。白雪白,树皮黑,黑托着白,白贴着黑,朝高白处伸了又伸。外婆和树都沉默了,在无声处彼此守望。什么力量,沉淀着木心的年轮,皲裂着核桃树的树皮,也刻深了外婆的皱纹。外婆和树一声不吭,用整个身子的丰茂和疼痛撑起天空。
翻过小雪的坎、大寒跑着来了,站定在年三十跟前。吃过年夜饭,天光还亮,外婆领我给果木分年饭。“果木结果也耗神,得犒劳。果树也要过年。”外婆说,“樱桃树,枇杷树,梨树,李子树,核桃树……都要过年。”
“结不结?”外婆的斧头落下去,问声扬起来。
“结。”我填着年饭答,声音极大。
“结不结?”
“结!”
往年的“嘴巴”闭成树瘤,疙疙瘩瘩在树的根部越凑越多,越凑越紧实。而外婆的力气越来越小,斧柄握了又握,也凑不满一刀足够深度的力量。树根吐出骨白的木茬,吐出陈年旧气,咽下饭食,吞进饱暖。
“竹母娘,竹母娘,我要长来跟你一样高,长来跟你一样长。”大年三十,给果木分完年饭,我挑一根最直溜的竹子抱着摇。外婆叫我摇,我就年年摇。有外婆,山里的日子不会太单薄。几夜好雪,天、山、林、溪沟、土路、庄稼地……白成一幕。一只乌鸦落在白枝上,亮了亮嗓子,一蹬脚飞走了,抖落好些银白色的细雪。核桃树下,结香花顶着绒雪,半白半黄,小嫩鸡似的。鸡婆子不作声,公鸡伸长脖子,啼声从喉咙迸脱,字正腔圆,清朗如凌冰,意外拐个弯,断了。炭火烧得红实,旺茂有劲。外婆端来过炉炭,倒在明火上,“滋……”炉子蹿出一股白烟,往楼里钻。外婆梳好纂儿,挽上一堆银雪头发里埋着,掸不散的白里,几根头发显得更黑。外婆闩了门,定了定身子,找准集市的方向,踩进茫茫的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