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山下一大户人家,父亲经营着一家茶号,生意兴隆,家境优裕。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父亲请来一位木匠,说是要为她打制嫁妆。当着她的面,父亲说,“按小姐的吩咐认真做,工钱少不了你的。”
眼前这个人,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上露出一层细密的绒毛,脸庞黑里透红。
她眼前一亮的同时,脸一下就红了,耳朵里全是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莞尔一笑,说全听父亲的,转身便进了闺房。
他被安排在后院一间小房住下。院子里,草帘苫着一堆木料。他瞄了一眼,尽是好材。合计了一下,这些活路,够自己做两个月的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她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了。好奇驱使她来到后院,透过院墙的花砖空隙,只见他身着白汗衫,正在锯木料。晨光照在双臂上,一块块隆起的腱子肉像小老鼠一样,闪动着古铜色的亮光。
一只小鹿,在她怀里撞来撞去。
每个清晨,她总会在凌晨竖起耳朵,后院里的一丁点动静,都会让她心跳加快。一大早,她便去厨房,对母亲说要吃煮鸡蛋。母亲纳闷,从不吃煮鸡蛋的她今天是咋了。她挑了两个最大的,煮熟,在水中激过,拿手绢包好,一路小跑去了后院。
打那以后,她总是变着花样给母亲提要求。昨天是鸡腿,今天要吃鱼,明天又安排母亲做卤牛肉。就连主食,也让母亲变着花样。见她开心,母亲便不再多问。
她奇怪,之前咋从没觉得后院好玩呢。现在,后院几乎成了她每日必去的地方。每次去了,她总会先躲在花砖后面,悄悄地,远远地望。刨子在木料上嗞嗞地划过,刨花飘带般从他身边飞过。空气中,透来一缕淡淡的木香。那些紫檀、油松、桢楠,在他锯锛刨磨中,变成衣柜、碗厨、桌椅板凳。看着看着,她突然就流下泪来。这一幕,恰好被他看到。他说,小姐别哭,给你做一样东西吧。她轻轻点头,心里便充满了期待。
决心下定,是因为父亲和她的一番谈话。夜晚,父亲对她说,城西茶庄庄主说过几天来提亲,他已经答应了。听完父亲的话,她感觉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她知道,庄主家的茶叶生意遍及甘孜,但公子却是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家具做完,临行前,他到账房结算工钱。她躲在远处,看着他走进后院,悄悄跟了过去。小屋里,她仰起脸,泪水小溪一样泻下。
她说,“我喜欢你。”
他说,“嗯。”
她说,“父亲把我许了别人。”
他问,“你愿意吗?”
她说,“不愿意。那怎么办?私奔?”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斩钉截铁。这段时间,他无数次幻想过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但他清楚自己孤儿的身份,只能残忍地将想法掐死。见他犹豫,她说,吃苦受累我都跟定你了。说罢,双手将他紧紧抱住。一下子,他觉得自己融化了。
她出走的消息,很快成为全镇的特大新闻,但她一点不后悔。他带着她四处做木工,她成了他的助手,每天看木花飞舞,闻树脂芬芳。一到晚上,她便拿出他送的首饰盒,细细端详。细密如梳齿的卯榫,桐油漆成的盒面,还有那道精巧的铜挂锁,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盒子里,有母亲给她的一个玉镯。他说,有朝一日,我要把这个盒子给你装满。
事故发生时,她正在家里做饭。“轰隆”一声,她知道大事不好,跑出去一看,他的双腿被压在一根盆口粗的圆木下,血肉模糊,已经不省人事。她哭喊着叫来四邻,把他送到诊所。大夫说,命是保住了,但要想恢复如初,难。她不信。为给他医治,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变卖了玉镯,但费用还差老大一截。她想过向父母伸手,但一想到自己狠心离开,便打消了念头。
一天,镇上来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四处打听收购古玩。除了那个首饰盒,家里已经拿不出任何东西了。但她还是想试一试。接过首饰盒,老先生双眼圆瞪,惊呼“此乃珍品!绝品”,表示愿意高价收藏。她明知盒之来头,但眼下正缺钱,便依了老先生。
两年后,他恢复如初。第三年,他和她带着满月的女儿回到娘家。看到她和他,母亲又是哭又是笑,连声说“好了就好”。晚饭时,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面带愠色,但还是接过他双手捧举的酒杯,一饮而尽。
三天后,她和父亲告辞。在父亲的书房,她看到那个首饰盒。母亲说,你离家后,父亲便派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那个老先生,是父亲特意安排的。
没等母亲说完,她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