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一直开着一家茶馆,我时常会进去小坐一会儿。
那是一段连黑白电视机都无法普及的年代。
在县城东城街的一条巷口,招待所对面,我家旁边开了家茶馆。茶馆不大,砖木结构。通堂摆放了十张八仙桌。临街有四道对开窗,白天一扇扇地开着,像小蛾子展开的翅膀。从街上往里一望,明亮干净。几个落户于天全的成都老知青阿姨经营茶馆。茶馆有个很斯文的名字“天全县文化茶社”。名字雕刻在一块长长的白色木板上,每个字都用黑漆刷黑,醒目庄重地钉在大门边。从来没有人完整地叫过这名字,街坊邻居都喊“茶馆”。
两角钱一碗的盖碗茶,只有男人出入其中。茶馆到了晚上会有一场类似川剧的围鼓清唱,每天的节目写在一块小黑板上挂在门边。
白天的茶馆是清冷的,间或有几个从招待所出来的异乡人会在里面泡一碗茶,他们从报架上取张报纸,在茶香中打发孤寂时光。本地人如果大白天泡一碗茶在里面细品慢咽,会给人不好的印象,让街坊们私下认为游手好闲。白天多是老年人。有个老人喜欢抱一把琴把发黑、琴筒开裂、用麻线捆住的二胡,忘我地拉琴,让人担心稍微用力琴把就会断裂。琴声深沉,像在诉说什么。
孩子们每天眼巴巴地盼着天黑。当晚霞把小巷墟落都洒上一抹斜阳时,瓦背上的炊烟散尽后,茶馆里如约响起一声震耳的锣鼓声“锵锵锵……”鼓声在宁静的街道翻滚。伴随一声“清唱,围鼓清唱”的大吼,浑厚苍老的声音落入每家窗户。这时,家家的孩子像脚下生了风,一眨眼跑出家门涌向茶馆,占据茶馆临街那几道打开的窗户。
一会儿工夫,茶馆里就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后面来的干脆就和前面来的打挤,八仙变十仙。这些男人们有的裤脚还挽着,有的鞋上沾满黄泥,有的衣服上残留着大片的汗渍。提着茶壶手拿盖碗茶具的老阿姨在人群里挪着步子,嘴里高喊“请让让”。锣鼓声声敲得空气都在振奋。最后来的人干脆就堵在门口站着。人声、鼓声、茶香、汗臭混杂在一起,谁也不嫌谁,能落座就不错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扯起嗓门重复每天的开场白,拉开了一天中茶馆鼎沸的帷幕。
打围鼓和清唱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穿着家常便服,不用化妆,就在茶馆中央稍开阔的地方表演。节目有《三国演义》《隋唐英雄》《水浒传》……这些节目后来成为我喜欢文字的理由。一个个的人物鲜活在我心里,当有天能读懂一本书时,最先找寻的是在茶馆里听过的书。
老人们表演时一人擂鼓,一人击钹,另一人清唱。擂鼓和击钹的人可坐。唱的人拖着川剧的腔调,把气息运到喉咙,大吼大唱,仿佛要把毕生的内力都用上。布满皱纹的脸精瘦愉悦,手随唱词的情节比划,声音随故事的发展抑扬顿挫,高兴时,一张脸像中了大奖,高亢明快;悲伤时,神情黯然,低沉压抑。唱完一段,鼓声和钹声就应和一阵“锵锵锵……”把大家的情绪高吊起来。几个老人轮番上阵,只要一口茶呷下,精神就来了。似乎生活的愁绪一经吼唱就淡了,忘了。
那些八仙桌旁的中年男人们,大都是来这里感受热闹,享受片刻的休闲。他们用茶盖拨弄茶碗里的浮沫,轻抿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四溢,一股暖流涤荡于肺腑,疲惫缓缓褪去。随意说起地里的收成,天气的冷暖,孩子们的学费……家长里短边喝边聊,没有人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喝着聊着,生活的压力被茶稀释得可有可无。“锵锵锵”的鼓声钹声毫不影响他们的闲聊。堵在门口的看客,随着老人们唱腔起伏,或悲或喜,或怒或忧,一副快意恩仇的样子。
令孩子们不惜大打出手挤个脑袋从窗口探进去观看的,无非是想凑凑热闹。他们有时趁大人们出工之际,拿出家里的面盆、瓷碗、称盘,端着杯茶,像模像样来一场围鼓清唱。孩子们拖着稚嫩的唱腔,有板有眼唱出“云乃拔青釭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虽不懂意思,但记住了黑板上的名字“长坂坡赵云护幼主”。
茶馆给了孩子们一个生趣盎然的年少时光,当孩子们悄然长大的时候,围鼓清唱的茶馆消失了。
在我记忆深处,围鼓清唱的茶馆依然茶香袅袅,铿铿锵锵,从不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