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岗山看着长大的。儿时,我用稚嫩的眼睛打量那葱茏的山——半山腰,时常升腾缭绕着薄纱般的白雾;山脚下,一条曲折的茅草小路向山的深处延伸。我一味地想象,白雾升起的地方定会有神仙出没。
大岗山脚下的小城天全,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无端地想,倘若大岗山稍微动一下脚趾,就会把小城踹开。事实上,从我祖辈的祖辈起,山与城就从未脸红脖子粗地闹过别扭。城内只有一条独街,低矮的瓦房一家连着一家,挤挤挨挨相互扶持着站在街的两旁,倾斜的板壁呈一个弧度向一个方向偏斜,让人担忧会突然倒下,其余的也会相继倒成一片。可老房子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精瘦有神,与老街相依为命,活得好好的。
那时,大人们总为填饱肚子而发愁,虽然大岗山禁门关的崖壁上镌刻着醒目的“惠我民田”四个大字,然而这种惠及难以遮住捉襟见肘的窘迫。粮食的短缺,常常在农作物青黄不接时尤为突显。为了填饱肚子,许多生产队在队长的带领下向大岗上进发,刀耕火伐,增种粮食,俗称“砍火地”。
大岗山宽厚地接纳着这群饥饿的人。
那年,我也第一次跟着大人们从那条茅草小路走向山的深处,绵绵起伏的深山里并没有神仙居住,而是一个叫“兰沟村”的村落,村里约有二十多户人家,绿树环绕间鸡犬相闻,黛青色瓦背上炊烟袅袅,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垂挂着成串的金黄玉米。“日啖荔梭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路过的人或多或少有苏东坡的想法。走过兰沟村,还要再翻几道山梁,才能到达开垦出的火地。
那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远山路。
当我啃着火地里增种的玉米棒渐渐长大时,小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向阳开发区的迅速建成,让小城一下有了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惊艳。一幢幢的楼房拔地而起,一家家店铺应运而生,一条条街道以开发区向阳大道为主轴向周边不断辐射。东修龙尾大桥,西建沿江路,小城初具城市模样。旧城渐渐走进天全人的记忆中,再现时只能从嘴里吐出“原来”二字。
原来独一无二的老街成了现在的中大街,珍藏在人们心中那张温暖的脸被另一种暖色替代。在季节轮回中,初冬的灯盏路,风乍起,纷纷扬扬的银杏叶从街道两旁的树上飘落,扶过行人的脸,滑过肩头,落在脚下。“碧云天,黄叶地”,无数的人涌向这条街,或留影,或拍抖音,那抹金黄色调和着小城不断增多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坚硬冰冷。我伫立在树下,望着街上来往的陌生面孔,思绪随着落叶不断翻飞,散落天涯的玩伴们,是否偶尔会记起曾经那张温暖的笑脸。
一幢接一幢的高楼成林般地矗立着,如果没有一汪清水来润泽,小城是干瘪的,没有灵气的。在结束了小城与沙坝村遥遥无期的对望后,在连接小城与沙坝的和川大桥下面,那条流淌千年的天全河拦腰截流,筑成龙湾湖。我从没见过西湖的美,但我想像中西湖的美应是如龙湾湖一般,如镜的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彩霞满天的倩影,红嘴鸥掠过湖面翻飞而去,白鹭扇动着翅膀迅速滑过……临水而建的河堤公园有小桥流水,有木栈小径,有亭台楼阁,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休闲去处。
也许是怕龙湾湖寂寞,大岗山半山腰那条从祖辈起就赖以生存的水渠已无法满足小城的崛起,完成其历史使命后归入旧时光里。新形势下,开山凿河势在必行,大岗山又一次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但这次不再是乱砍滥伐。开山凿洞引来水源,一股灵动清激的河水穿越大岗山汩汩流向干田子,在干田子形成一个湖泊,只因干田子附近有座古寺叫“慈郎寺”,人们用寺之名冠以湖之名,慈郎湖由此而来。绕湖而成的湿地公园依地形落差,打造出野涧、小溪、低瀑,间种各种常绿乔木,低矮花卉,由此吸引到许多珍稀鸟类来此栖息,野鸭、黑天鹅、鸳鸯……一幅人与动植物和谐相处的生态画卷在小城一角展开。
雅康高速通车,环形立交桥建成,把川藏紧紧连在一起。汉藏文化在小城交集碰撞,然后融合,这是一条人间天路,一路蜿蜒曲折,仿佛扭动的长龙穿越深山峡谷。虽然我们的内心还蜿蜒着茶马古道的情结,可那条古道太狭窄、太坎坷,背在祖辈身上的茶包,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稍微提及疼痛不已。雅康高速穿越了贫穷与落后,也穿越了我们的情感。
时光荏苒,已是半百的我再次抬头凝望大岗山,山依然是山,路却不再是原来的路。一条双车道的柔性路盘山而行,五条小路从不同方向曲折延伸,几条路殊途同归于山顶。大岗山作为国家储备林生产基地,植树与修路几乎同时进行。
我沿着柔性路面走向山的深处,再次邂逅兰沟村。兰沟村已不复当年,像暮年之人,老无所依,气丝悠悠。与一老人攀谈,他说,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兰沟人面对苍莽大岗山,他们不再终守祖辈日出而作的单调,山下璀璨的灯光吸引着他们,他们或入赘,或出嫁,或外出打工,一批又一批地涌出山外。他们在城里拼命挣钱,或买房,或租房,拼了命也要在城里落脚。几十年前,城里人砍火地与今天农村的打工潮重叠一起,既相同又不同。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再过十年,二十年……老一辈人终将成为大岗山上的一抔土,与山融为一体。但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天全人,将在这一方水土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