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村小
现在想起，我依然觉得恍若梦境。
1995年初秋，炙热的阳光摔打在川西山区一个叫烈太的地方，六岁的我坐在母亲的自行车上，依次穿过黑羊坝、桥头上、乡政府、卫生院这些地名，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外。
进门一瞧，围墙内有好几列平整房屋，屋里摆满陈旧桌椅，黑板上还有未擦去的粉笔字。学校虽小，却拥有整个乡村唯一的一块水泥空地，上面安放着斑驳的篮球架和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学校里，还有成排的不知名的大树，那是秋日里斑鸠飞倦时的去处。
这所学校叫烈太小学，也是人们口中的“村小”，我则成了学校里的一名一年级新生。
那时上学几乎没有课业压力。下午三四点钟，一大群孩子就争相冲出校门，朝田野深处奔去。大家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惊起一群群麻雀，在溪流边捡拾硕大的贝壳或追赶狡猾的螃蟹。遇上下雨天，也鲜有人携带雨伞，只是硬着头皮一窝蜂地冲回家去。
有一回，一位在外务工的亲戚回乡，送给我一本专讲恐龙的杂志。次日，我偷偷将其带到学校，一经亮相，立马引起众人围观。到了第三节课，我却慌了，整节课也无心去听。杂志丢了！下课铃声刚响，我就朝着翻看过我杂志的同学大吼，用命令般的语气让偷窃者交出来。
一位女同学故作神秘地对我说，杂志是被“跛子”偷去了。“跛子”，是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他左脚天生残疾，走路一高一矮，调皮的同学给他起了“跛子”的外号。我将信将疑地朝“跛子”吼去，让他拿出书包让我检查。不等“跛子”辩解，我的双手已替他做出决定，可对他的书包经过从里到外的扫荡，却一无所获。
“跛子”向来好脾气，可在众目睽睽下受了不白之冤，脸上也陡然生出一团乌云。就在我意识到错怪了好人时，却瞅见那位女同学似有笑意。我心头一紧，蛮横地抢过她的书包翻找，杂志就在其中。女同学羞红了脸，呆在原地，泪水从眼眶里往外冒。
多年后的今天，每次想起这件事，我依然为自己的武断懊悔不已。可时间并未将往事冲淡，反而在我脑海中一次次还原了当时的情景，我也一次次感到芒刺在背。
入冬了。地处川西一隅的乡村并非一片凋敝。远山是深蓝色的，河流是青绿色的，近处的田野种上了油菜，我们还未放寒假，就已绿油油的一片了。
期末，照例要考试，内容是语文和数学。大家对此无比兴奋。兴奋的并非考试本身，而是随之而来的寒假与春节。
成绩公布，“跛子”名列前茅。我知道他行动不便，每日放学要蹒跚着走一个多小时，他的父母也是地道农人，一干课业全得靠他自己。即便如此，“跛子”却克服诸多困难，成为那个年月里的乡村学霸。
请原谅我，一直叫他“跛子”，我知道这十分不礼貌，可我确实忘记了他的名字。我记得，他比我年长两岁，甚至更多。他虽然腿脚不便，可站起身来，个子已然老高。从那次“盗窃”事件后，我和“跛子”日渐熟络，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我大声唤他“跛子”时，他也不再生气，转而爽快地答应下来。
每日上课，“跛子”总是全神贯注，唯恐漏掉老师讲的一句话。遇到老师提问，他就高高举起右手，准确地说出老师期待的答案。这时的课堂，仿佛是他一个人的，我们都成了一堆白菜、南瓜，静静地看着他展示自己。转眼下课，“跛子”又成了班上最孤独的人，同学们在操场上尽情游戏，他只能默默坐在位置上，恍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那个冬天出奇的寒冷，雪花光顾了这个川西小县。荥河岸边生出长长的冰凌，葱茏的群山也破天荒地披上一层白衣。春节来了。我坐在窗下，开始想念在村小的日子，也想起了“跛子”，尽快开学的念头变得强烈起来。
春天，刚开学不久，一大片亮晃晃的金色就从荥河边一直铺展到村小。油菜花开的时候，老师们的心情也分外好，不仅减少了对我们嚷骂的次数，还在一个放学的午后，带着大家在田野里肆意奔跑。
那日，“跛子”坐在油菜花下，笃定地告诉我，他将来要做一名医生，比乡卫生院的那些医生还要厉害的医生。他要专门给腿脚不便的人看病，还要去最远的大城市求学，比如北京或上海。我听后，觉得他的想法十分荒诞，我认为医生是专门给人打针的人，他们会给我苦滋滋的药片，这实在是个讨人嫌的差事。可我听他说要去遥远的北京和上海，我却莫名生出一种憧憬。
那个春天格外漫长，学校前的油菜花久久不曾开败。从那个春天开始，我从“跛子”那里隐约知道了梦想是什么，也意识到，一个人或许是该有一个梦想的。
春天一过，夏天便不请自来。
炎热的天气让我忘记了那年的期末考试，可我却从未忘记与“跛子”的约定。临近暑假，我们相约秋天到来时，一起去树林里捡板栗，去荥河边的果园偷摘酸涩的橘子。两个月后，当“跛子”好端端地坐在村小教室，我却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片无垠的乡村大地。
就在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在村小度过六年时光时，父母却想尽办法，将我塞进县城一所小学。直到我长大成人，膝下也有了两个孩子，才明白父母的苦心。然而，每当我想起那所乡村学校，想到“跛子”，我的心里仍会涌起一阵酸楚。
我好像把什么给落下了。
我即便拼尽全力去找寻，终究也是徒劳。整个乡村已不属于我，我丢下了整个乡村。那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海，那些可爱的同学们，都成了我割舍不断的记忆。
离开村小三年后，在一个周末，我曾悄无声息地回来过一次。一位昔日同窗告诉我，“跛子”没读完三年级就辍学了，从此杳无音讯。
“跛子”说过要当医生的，他为何中途辍学？他为什么不继续坚持下去？我在心底问了自己一万次为什么。最终，我和“跛子”都离开了村小，我们都会有各自的一段人生际遇。
许多年又过去了。
烈太乡早已被撤销，曾经的烈太小学也改名换姓，异地重建。当年那一大片油菜花地已经不存，转而建起鳞次栉比的厂房。甚至，连桥头上、黑羊坝这些耳熟能详的地名，也鲜有人提起。
现在，我还会时常想起那片漫无边际的油菜花海，想起那些儿时的快活岁月。只是，村小已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隐痛，挥之不去，又遥不可及。
我的村小，我的“跛子”同学。你们还好吗？你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