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根指头
□ 余润华
到了下午，整个生产队的孩子就会借着给猪、牛割草的机会聚集在一起，远离父母干活的地点，就像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地从这个山冈飞到那个山冈。那时的名堂真不少，丢翻刀、打马叉、打泥巴仗、滚铁环……饿了，我们会躺在一丛丛胡豆、豌豆底下，让它们“只结壳不结子”，还会偷偷拿家里的米和肉出去烧竹筒饭。时间就在这层出不穷的游戏中倏忽而去。总是要等到天快黑了，父母都放工回家，这家呼张三，那家叫李四，才反应过来——背篼里还空空如也！
十岁那年的九月十七日，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多天，天空乌云密布。我和一个年纪仿佛的伙伴偷偷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树林边，稻田里的打谷机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环顾四周，阒无一人，我们挽起裤脚走入稻田，带着满腿稀泥爬到了机器的操作台上。这种机器由一根连杆带动齿轮，人站在操作台上一踩踏板，就通过连杆带动齿轮，齿轮再带动布满铁钉的滚筒飞速转动，从而将稻谷脱粒。我们先割了几把稻谷，把机器踩得飞快，学着大人的模样将稻谷放到滚筒上脱粒。毕竟这是一件力气活，没有几下，我们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后来，我们发现有两个齿轮更厉害——一根稻草放进去，眨眼间就被铡成好多小段，两根三根也是如此。后来，想要玩把大的，结果稻草太多了穿不过去，我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想把稻草往里面捅……齿轮巨大的力量猛然将我的手指往里拖拽，食指仅指甲被拔出逃过一劫，而半个中指瞬间被压成了碎渣。
同伴吓得不知所措，我却出奇平静，一个人去了当时的公社卫生院。医生一看，给我蒙上一块纱布，让我快回去找大人带我去区医院。
感觉这祸闯大了，哪还敢给大人说？再说已经麻木了，也不疼痛。回到家，我依然像往常一样把牛牵出去放。
临近黄昏，医生碰到父亲，告诉他我的手指头被压断了。据说父亲一边喊一边沿着牛脚印寻找，找到的时候，我竟然靠在土坎上睡着了。
父亲二话没说，连被他视为命根子的老牛都顾不得，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身子往下一蹲，背上我，向着6公里外的区医院狂奔。
身材不高、腿也不长的父亲，此刻变成了“大力士”“飞毛腿”。他的双手搂住我的大腿，我用左手勾住他的脖子，我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他的汗水滴在我的手臂上，他后背的衣服也很快就湿透了。
就这样飞速赶到医院，医生还是已经下班了。一位好心的护士告诉了父亲外科医生的住址，父亲又背着我前去，医生说“下班了，你等……”话没有说完，父亲就“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医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娃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第一次见到坚强的父亲流着泪给人下跪。
沿着医院的甬道，护士带着我们到了治疗室。治疗室里的灯光亮得刺眼，我们坐到长条木椅子上，医生很快也来了。父亲把我扶到医生前面的凳子上坐下。就在医生揭开我右手纱布的一刹那，站在我身后的父亲“嘭”一声倒在地上，医生和护士一下子围拢过来。任凭我怎么哭喊，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护士们很快将父亲抬进了隔壁房间。
医生诊断后，认为我中指骨头已经被碾压得粉碎，只能截掉。我在注射麻药后被送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里灯光明亮，亮得刺眼，也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麻药的药效慢慢消失，也不清楚过了多久我痛醒了，睁开眼：确定自己已经不在手术室了，眼前这病房好大，空荡荡的。我左手打着点滴，晕倒的父亲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左手就垫在我的右手下。
后来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晕血、劳累、紧张而晕倒的。父亲发现我醒了，他好像一下子受到惊吓，身子往地上蹲了下去，脸几乎挨着我的脸,
“爸，我痛——”
听到我的声音，父亲的眼泪和着声音立刻涌了出来，“娃儿啊，我晓得你痛，可我能有啥办法嘛？”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我左侧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一边打一边责备：“你小子咋这么调皮哟？”尽管他在刻意压低声音，可他那低沉的声音依旧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
十指连心，在我看来，更是连着父亲的心。父爱如山比山还高，父爱似海比海还深。不知不觉又快到清明，想到自己虚度一生，怆然涕下：父亲啊，多么希望你能再狠狠揍我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