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刚
船是乌篷船。木制的船舱,船篷四角挂着红灯笼,戴斗笠的船夫……一切都和我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别无两样。只是没有茴香豆,也没有酒,那船夫坐在船尾,除了完成开船的工作,也就变得和我们这些游客一样,无所事事了。区别在于,他已经这样干过若干次,如果不出意外,还将这样日复一日地干下去。而我则是平生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船舱里,往日只存在于我想象里的那些感觉随着乌篷船在水面移动,一下变得具体而又生动,既真切又虚幻。这大约就是我感觉恍惚的一个原因。
小船刚一开动,船舱里的一拨人便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大约是恍然明白了登船时船夫为什么要按着高矮胖瘦指挥我们分坐在船舱两侧,说不定也和我一样想到周作人先生在《乌篷船》里写道的话:“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作为写作者,我们都知道周作人记下的是浙江绍兴的乌篷船,而我们此刻的所在,则是川内这个叫做南充市高坪区江陵镇凤仪湾的一汪水面上。但无论是流向哪里的水,总有其共有的属性:能载舟,也能覆舟。身旁的老杨似乎有点不信邪,若无其事地叉开双腿站起身,船身随之不停地晃动起来,他只好晃晃悠悠地在整船人又一次突起的尖叫声里坐回原位,老老实实地待着,再也不敢造次了。我没有老杨的胆大和气魄,从登船时起,一直双手后伸,一动不动地靠着船沿,船身摇晃的那一刻,双手随即浸泡在了蓝汪汪的水里。果真如周作人先生所言,“仿佛是在水面上坐”的。
有人禁不住问:“水有多深?”
戴斗笠的船夫说:“七八米。”
又有人紧接着问:“这里原来就有水吗?”
船夫默然的脸上突地有了一股子兴奋,他似乎知道眼下这一拨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于是,他用一句平静得有些轻描淡写的话做了回答:“哪里来的水?乱石滩呢!”
我依然靠着船沿,没有说话,同船的人大概也就不会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坐乌篷船。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无从知道同船者中还有谁和我一样,也是第一次坐乌篷船的。有时候,沉默真是让人藏拙甚至隐身的好办法。但在凤仪湾,这似乎也不重要。更重要且决定性意义的问题在于水。身在嘉陵江畔,凤仪湾人对水有一种可以理解的近乎天生的熟悉和亲近,因此用水做文章,便成了理所当然而又顺理成章的事情。说理所当然也许并不确切,熟视无睹因而把机会和可能白白浪费掉的事情,随便什么时候,随便在哪里,我们都可以抓出一大把来。某一天,当凤仪湾人发现眼前永不会枯竭的嘉陵江水其实可以是一份独具特色的资源时,便果断地抓住了它,并且开始了实实在在的行动。于是,滚滚向前的嘉陵江水被分流出一小股,源源不断地引入了这片荒滩,这片亘古的荒滩,从此便生出了别样的灵气和生机。
接下来的事,凤仪湾人就干得更加别出心裁了:在邻水的地方修了房子,供需要的人选择当作长久的居所,也供像我们一样到此一游的人暂住;在远离水的山坡上,则铲除了荒草杂树,种上了柑橘、葡萄、向日葵、桃、李,以及各种花草;唯有一点,就是坚持以“不设计”代替“精细设计”,坚决不改变山的形状,一切都顺势而为,顺山水赋“形”。
就是这样,这片嘉陵江畔的荒滩慢慢地就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水乡”。这也就不难理解,当我从数百公里外先汽车、后高铁赶来这里,又在本地朋友的带领下坐进这艘乌篷船时,为什么会有恍惚置身于周作人先生笔下的“江南水乡”的感觉了。
小船开出不远便进入了一段相对狭窄的航道。航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芦苇林,芦苇林后面是长势喜人的玉米林。我默默地坐在船上,脑海中浮现出某部电视剧的场景。正疑惑间,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这里可以做很好的影视取景地啊!”这句透露着赞美之情的话,让沉默良久的船夫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的乘客们正七嘴八舌地应和着,他便迫不及待地抢过了话头,把谜底给揭开了:“本来就拍过啊!”船舱里的人于是更来了兴致:“真的吗?”“什么时候拍的?”“是电影还是电视?”“剧名叫什么?”“是《小兵张嘎》吗?”……对的,就是小兵张嘎!我一下为刚才脑海中闪现的场景找到了确切的对应,于是也跟着同行的朋友们眼巴巴地期待着船夫的进一步解答。而刚才还精神振奋的船夫,想必是被一船人的七嘴八舌给震住了,没想到他随口的一句话会激起如此热烈地回应。他大约也就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而已,更具体更翔实的内容,他说不上来,于是只得微红着脸,一个劲儿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们乘坐的小船随之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晃荡。看来我们的好奇和热情,真是有些吓着船夫了。
乘船之前,本地朋友特地带我们参观过一栋大房子。房前绿茵茵的草坪上,立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子,上面分别用中文、法语写着一行字:“醉了的船。”牌子上的箭头指向的那栋房子,远远看去,酷似一艘大船。本地朋友说,这个名字就来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成名作《醉舟》。20世纪90年代,另一个名叫斯特凡·勒乌艾德的法国人灵机一动,以“醉了的船”为名,在普瓦捷市创建了一个集酒窖酒吧、文化沙龙、电影品鉴、美食体验于一体的综合文化体验聚集地。随着中法科技园落地凤仪湾,这艘“醉了的船”也从遥远的法国普瓦捷市驶到南充,静卧在了我们置身的山水间。
房子建在一个山丘的最高处,法式风格的餐厅、壁炉、地毯、灯具、酒窖……书架上摆满了法文书籍。如果我的感觉没错,那很可能是整个南充中法科技园中,最具法国风味的建筑。房子后面是延绵起伏的洼地和山丘,站在房子的后廊,满眼是绿油油的果树。同行的朋友指着一片葡萄林告诉我们,大家刚刚看到的酒窖里存储的各种美酒,全是由这里采摘的葡萄酿造而成。
坐在乌篷船里,想着“醉了的船”,忽地觉得,尽管似乎少了“醉舟”二字的简洁和动感,却也结结实实地言明了一种极其美好、极其令人神往的状态。这种状态,当然包括这片土地已经和当下正在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毫无疑问地包括这片土地让人禁不住想象和憧憬的未来。
如果把大地看作一张摊开的稿纸,凤仪湾人已然写出了一部足够精彩的剧本。因为某种偶然的机缘,我有幸获知了它是如何发生的,并目睹了它的发展。我坚信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将迎来它的高潮和注定会更加辉煌灿烂的结局。那是凤仪湾人伸手可及的美好生活。
离船上岸,双脚踏着凤仪湾的土地,感觉依然恍兮惚兮的,我想我是真的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