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胜
早上,阳光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好多人都从家中走出去迎接和拥抱阳光。小区楼顶上,不少的人在翻晒衣物和被套,甚至还有人在晾晒各类干菜。人们一扫几日前的阴霾,都想在这明媚的阳光下,晒晒快要发霉的心情。
“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香。”“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这些都是古人的闲情逸致。东晋名士郝隆仰卧在太阳底下,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我是晒腹中的书。”这就是“袒腹晒书”典故的由来。这么好的太阳天,我也附庸风雅一下,把一些有点湿润的旧书搬到阳光下,让这些久不见天日的书经受阳光的洗礼。虽然,距离六月六还有段较长时间,农历六月六是传统的晒书日,据说是这天龙晒鳞不施雨,恰巧也是唐僧西天取经归来途中晾晒被水打湿经书的日子。
以前看作家黄裳的《银鱼集》,很诧异于他的一段描绘。他在书中写的银鱼其实就是指的书虫,“有时打开一本旧书,会发现一条两三厘米长的银灰色的细长小虫,一下子就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幸而捉住,用手一捻,就成了粉”……想想也觉得怪吓人的。现在的书,虽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书虫了,但在这样好的阳光下晒晒,的确于书于人可能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唯春日明媚的阳光不可辜负。
翻看几本旧书,思绪竟然又被拉回到多年以前。那时,在一个感觉不到风的夏天,鸣蝉毫无顾忌在树上歌唱,我将从学校毕业,踏入一知半解的社会。我拿着学校的派遣证,搭乘班车回家。行李不多,有个箱子,装满了一些我觉得还有些价值的书,箱子不大,但很沉。下了车,花了五毛钱,叫了一个三轮车。看了一眼那箱子,三轮车师傅面有不悦,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拉着我一路飞奔。
到了小区门口,父亲早已在那儿等我,帮我把东西一并搬回了家。在所有的行李中,那个装书的箱子在我心中的分量最重。当时,觉得它承载了我的希望、我的未来,仿佛我未知的命运都全交由它们来处置,它们也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我的精神家园。回到家中,打开箱子,樟脑味儿扑面而来,那时大家习惯在箱子里放樟脑驱虫除味。家中亦无专门的书柜,本来也不是什么书香之家。胡乱取出,用一个活动的书夹,把书摞成一堆就摆放在书桌上。父亲从中随意拿取了一本,坐下随手翻了翻,我却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仿佛被人窥见了不可示人的隐秘。那时,工作还没有着落,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年轻的我心中充溢了一种莫名的怒气。父亲站起身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后来,经历了生活的各种吊打,对书已经不像是以前那么热爱了。再后来,自己也成家了,那些书就弃之如敝屣了,自己的书柜当中,一些书也只是作为摆设,连同一些酒瓶在一起。再后来,以前书桌上的那些书也不见了,我想,父母应该是把它们当成废品卖了,也没有再多过问什么。再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了,那些书却还静静地躺在那个箱子中。我以为早已消失了的它们还在,父母却没有了……手指触摸着这些旧书,一种凉意也从指尖注入心头:它们犹如博尔赫斯的《沙之书》,仿佛随时会离我而去,它们像是隐藏在生活之林的一片树叶,携带着过往时光以及那些将被遗忘的生活。而我,只有通过手的触摸,才能感受它们其中的滋味:青春,年华,爱恨。
这些被父母留下来的书,它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像是蛰伏已久的朋友,久违了。这个晴暖的下午,书箱散发着漆木的味道,阳光使屋的灰尘也变得耀眼。看着旧书扉页上的字迹,我不敢相信我曾经那样年轻。生命重复着相似的东西,并不会因时代和地域有多大的区别,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会由生机勃发走向衰亡。依然是时间会让一切恢复平静。这些被留下来的书也许就是一种演练。总有一天,这些书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曾经在世界上存在过的数不清的生命体一样,最终一丁点痕迹也没有。我悲观地想。
作家董桥说,文学是记忆的追悼。而现在,这些旧书成了我的一种念想,成为阴阳两隔的桥梁。人生识字忧患始,以字为药,以书为药,让这些留下来的书,继续在人生的旅途中疗救自我。这真是一个悖论。也许,读书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人坦然地、尊严地面对未来的一切吧。
此刻,在楼顶上,望着这些父母为我留下来的书,我曾弃之如敝屣的旧书。我就像立于山顶泛览群峰,感觉心灵滋润且饱满:泛黄的纸页中,有一些缅怀,有一些等待,有一些温情,有一些祝福。有了这些,未来的人生应该会更加的洞明与豁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