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存刚
这棵挂了牌子的老树立在路边,之前,我其实已看过无数回。每次一走到树下,便习惯性地仰起头,看一眼它擎在半空中的枝叶。那时我还不知道,也没想过这棵树究竟有多大年龄。有时候只顾着急匆匆赶路,无暇抬头,但走到这里,心中会有个念头闪过:哦,已经走到黄家院子的大树边,离我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
路起先是羊肠小道,现在是水泥公路。溪头沟通往外面世界的乡村公路修成之前,溪头沟人进出的山间小路,就都是沿溪头沟蜿蜒蛇形的羊肠小道。那时,这棵树还立在羊肠小道右侧的土坎上,尽管已经够大够老,但没有人为它挂牌子。打树下的山间小路经过,须得尽可能地昂起头,才能望见它张牙舞爪的枝干。水泥公路的行进路线选在了树右侧的高坎之上,水泥公路一筑成,这棵树便被迫跑到了路左侧。站在树下的水泥公路上,离它的枝干无疑是更近了,但同样须得使劲地昂起头,才能望见它昂然挺立的枝干。
树下、土坎之上的人家,过去叫黄家院子,现在依然叫黄家院子。四周围拢在一起的瓦屋尽管只有一层楼高,却也结结实实地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四合院。后来水泥公路要从树右侧,也就是四合院的正中央经过,上下两边的房屋只得被拆除。从此,黄家院子便只剩下一前一后两幢房屋,一幢在老树与水泥公路之间,一幢在水泥公路对面,隔着水泥公路默然相望。
无法断言,这是否就是这棵树得以长久地活下来的原因。但就我所知,树下的房子里住着的人、打树下经过的溪头沟人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树下的房屋倒了又建,占地面积曾经越扩越大,后来渐渐变小。然后树下的人也随之渐渐少了起来,不是真的少了,而是像我一样离开了溪头沟,去到了离树很远的地方,住进了建得比它枝丫间的鸟窝还高的楼宇里,而这棵树一直耸立在这里,岿然不动。它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却从来不说,或者它早就告诉了我们一切,只是我们没有听见,或者我们是听见了的,但统统当成了耳旁风。
在山间,吹向各个方向的、大大小小的风总是很密集。风过时,树通常都会点一点头或者摇一摇手臂,而我们呢,往往只会默念一声:哦,又起风了。更多的时候,甚至连这一声默念也没有。我们都早已习惯了把一切都泰然处之,这本应该是一棵古树才有的态度,可人类抢先一步亮了出来。人永远比一棵树懂得揣摩,知道如何准确地抓住时机,想方设法地把所有能够占住的风头占尽。古树有知,可它总是沉默无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棵老树,显然比溪头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活得长久,却永远不会像任何一个溪头沟人一样变“老”。因为它比人懂得如何按着季节的变换做出相应的改变,不断推陈出新,同时悄然完成自己的成长。而人呢,都知道顺势而为、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可往往停留在口头上。和一棵树比起来,人类不知要善变多少倍,可往往变着变着,就把自己变晕头了,丢了魂似的找不着北了。因此,树下的人一波接一波冒出来,又一波接一波地老去,然后一一作“古”,而树却依然看不出丝毫“老”态。
一棵树,就这样成功地把自己活成了“古”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小时候无数次经过的溪水边早已长满了萋萋荒草。我穿过荒草丛,站在曾经无数次站立的路基上,像小时候那样仰头看过之后,又回到土坎上,站在最靠近树下的那户人家的院坝边,一抬眼,便瞥见树干上挂着的牌子。牌子上,明白无误地写着树的中英文名字、编号、科属、树龄、保护级别、简介、牌子的制作单位和制作时间。
牌子上注明的树龄告诉我,这棵树,比溪头沟的山野间绝大多数树木的年龄都要大。这也便是朋友几次三番地邀约我回溪头沟来看它的原因。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现在看过树上挂着的牌子,我顺便知道了它的学名:柯。
其实看不看又有什么呢?看或者不看,这棵老柯树就立在那里,让更多的(其实是越来越少的)路人看见,我们只是碰巧成了其中之一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块牌子就有了些许勋章的意思。世界仿如一处轰轰烈烈、从未止息的大战场,所有的人、事、物都是战斗的参与者。有时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有时候与同类斗、与敌人斗,为过去、为现在、为未来,旷日持久,不亦乐乎,往往到头了才发现,其实我们一直在与自己斗,最终不得不败在自己的那些“小九九”面前。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耸立在我眼前的这棵活在世间里的柯树,都完全称得上一名功勋卓著的老兵。
在这个晴朗的正午,耀眼的阳光从老树擎在半空的树叶间投射下来,我站在树下,有一种久违的敬意,在心底无声地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