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枣子
□ 何文
家乡那片山林，我只关心一棵树。也不是一年四季都关心，只在秋天才牵挂它。从第一片叶子变黄开始，不断跑去看它的叶子是否飘落。我也不是对落叶有特殊的偏爱，而是叶子脱落了，树上结的果子才会掉下来。
那是一棵拐枣子树。生长在村子后面一里多远的山坡上，是众多杂树丛中的一棵野树。
在我们村，一棵树的价值以是否实用来评判。树干直挺木质坚韧，可用于修房建屋的如家杉、楠木等评为“材”，除了自然生长之外还会特意栽种、管护。木质坚硬且耐燃的如青杠树、桦桤等称为“柴”。还有桃、李、枣、梨、石榴、枇杷、苹果、板栗等叫“果木”。其余的懒得再细分了，统称为“树”。
原本对树木漠不关心的我，却忍不住要为家乡那棵拐枣子树鸣不平。尤其是秋天时节，这种情绪更强烈。那是一棵老树，比洗脚盆还粗。端端直直，长得比村里所有屋顶都高才分杈，即使在整片山林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与那些房屋里担当“中柱”的木材比也毫不逊色。于我而言，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每年都要结很多的拐枣子。一提到拐枣子，我底气反而显得不足了。名字里虽带着“枣”字，除我之外家乡也再没有人会将拐枣子当水果。如果我家有果木，哪怕就像隔壁只有一棵酸李子树，我也不会如此宝贝它。可惜我家没有，甚至强忍着嘴馋将核桃板栗种在院坝边也不见长出半片叶来。我就更加珍爱这棵无主的拐枣子树，甚至暗自庆幸它只是一棵不入眼的“树”。
秋风日紧，落叶纷飞。心里有期盼，时间过得就慢。核桃裂口了，板栗破壳了，同学们每天上学时都带着惊喜来与大家分享。急得我天天放学忙着跑去看拐枣子熟了没，除了地上的黄叶又多了，还会添上我沉沉的失望。
水汽遇寒成露，终于有零星的拐枣子落到铺满落叶的地上。轻轻地弹起又落下，仿佛是在尝试着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地上叶子太厚了，从树上掉下来并没有摔坏。伸手用拇指与食指捏住细长的柄，直接往嘴里送。牙齿咬破皮，随着果汁溢出，一股浓浓的涩味窜出，“呸”一下赶紧吐掉。如果不那么猴急，外形就能看出熟没熟——柄要变成褐色，表皮不再泛青。只能强忍着，让时间慢慢给它上色。
经过霜的洗礼，拐枣子褪去青涩，完全成熟了。不需要借助风，自己就掉下来。甜！尤其是刚落下的，汁特别多，也特别鲜。
那段时间是我一年中最快乐幸福的。无论刮风下雨，我比平常早起半小时，匆匆吃过饭就往村后拐枣子树下跑，每天收获大把拐枣子。用塑料袋装着带到学校去。有时捡得多，手上还攥着一大把。走在路上，吸引无数的目光。到了学校，将拐枣子拿出来分给同学们，看到同学们一人一枝两枝拿着吃得欢，心里泛起一股比嚼鲜拐枣子还浓的甜意。
我成为最受同学们欢迎的人。我读小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尽管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但有了好吃的，想方设法甚至是忍馋亏嘴也要带到学校与同学分享。往常基本都是我吃别人的，我也很想与大家分享，但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同学不计较，依然将糖果饼干瓜果分享给我。俗语“吃三还二”，我慢慢就变得不好意思了，内心总觉得亏欠别人。于是给同学讲难题，瞒着老师让他们抄作业，考试时悄悄传答案……他们又帮我扫地，以此回报我。关系变得更紧密。但内心里还是想着能有实实在在的东西与同学们分享。拐枣子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那个据说来自城里讲一口好听普通话的年轻女老师走进教室的时间比往天早，同学们手上的拐枣子还没吃完。老师很好奇，问我们吃的是什么。前排的同学立即递给她一串，她盯着手上有着长长的细柄和顶端扭来拐去的“怪物”，问是什么东西。往日遇到老师提问全低头躲着老师目光的同学们乱纷纷地争着回答。老师喔了一声，自己重复一遍：拐枣子。她微微张开嘴，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下一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咬嚼着。同学们的眼光盯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老师的反应，手里拿着拐枣的忘了往嘴里送，咬进口中的忘了嚼。老师停止嚼动，同学们似乎都屏住呼吸，教室里安静异常。她抿了抿嘴唇，终于在短暂停歇后再度张开嘴巴与我们一样咬下一段果实。同学们齐齐长舒了一口气。老师说：“好吃，甜蜜蜜的。”教室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拐枣子散发出的甜蜜的气息突然变得如刚取下的蜂蜜浆一样黏稠。见老师喜欢吃，同学们将没动过的拐枣子全放在讲桌上。下课后，老师将教材夹在胳膊下，腾出两只手，捧花一般捧着一大束拐枣子回到办公室。
到星期五放学，老师把我单独叫到一边。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我双手紧贴着身体以标准的姿势站着听候安排。“何文同学，明天来上学时，能不能给我带点拐枣子来？”没想到是这么小一件事，我一下愣住了。见我没回应，讲课非常流畅的她结结巴巴地补充说，“是出钱买，不白要。”我脸腾地发热，涨得通红。抬头，老师的脸也好像红了。“不要钱！”我边回答边转身就跑。书包一蹦一蹦打在身上，催我跑得快点、远点。
收到这份特殊的家庭作业后，回家就对父母高声说：“今天哪个都不许安排我做家务事，我要去打拐枣子！”父亲严厉的眼光唰一下扫过来，我没有了往日的胆怯，迎着眼神说了缘由。听了我的解释，父亲不再吭声。见我吃得匆忙，还和蔼地叫我慢点。饭后，以前放下筷子就往地里赶的父亲居然也不务正业地扛起一根长竹竿，与我一起打拐枣子。有父亲的帮助，我们那天捡了小半背篼，是我收获最多的一次。回家，父亲与我一起将果实饱满的挑选出来，再细心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
后来才知道，老师那天带着拐枣子回办公室分享，听同事讲这东西泡酒能袪风湿。而她的父亲患有严重的风湿。就想在周六回城时带回去让父亲试试。
星期一，老师从城里回学校时给我们带来好多糖。每位同学都有，嚼在嘴里，比拐枣子甜。那天放学，又单独把我叫去，往书包里塞了一大把糖。我回家显摆一样，把糖倒在桌上给全家人看。父亲骂我不懂事，说咋能收老师的礼物，自己却也剥了一颗放在嘴里。吃着我带回来的糖，还不忘教训我，“老师对你这么好，上课听话点。”
从那以后，我上课变得更专心了，字迹也变得更工整，获得老师的表扬也多了起来。没等到第二年的拐枣子成熟，那位老师已调离我们学校，后悔没来得及问她的父亲喝了拐枣子泡酒风湿好了没。再后来，我通过读书走出了老家那片土地。
感谢家乡山坡上那棵叫枳椇的树。感谢这不是水果的拐枣子给我匮乏困苦的少年补充了充裕的糖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