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乾能
细算起来,老屋在上马磴存在的时间还不到五十年,却让它比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更显老气横秋。我见证了它的诞生,经历了它的辉煌,看着它一天比一天颓废,却错过了它的衰败。自从离开它,我就知道,它的坍塌是迟早的事。只是在我的心里,仍然希望它保持站立的姿势久一些,再久一些。可惜的是,尽管我通过多种方式将内心的愿望传递于它。比如,在它最北一间的椽子开始腐朽断裂时,我从竹林里挑出一根粗大的竹竿顶在房檐上,以免那些黑褐色的瓦片继续掉落。当它屋顶爬满土耳瓜藤蔓时,我把镰刀捆绑在一根长竹竿上,一点点割掉那些肆意生长的藤。再比如,在它北边一间的墙板完全倒塌时,我曾清除掉那些歪斜的梁柱,以免影响它剩余的结构。可事实上,我所付出的这些努力,终究还是没能挽救它走向坍塌的颓势。每次回去,我都会发现它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衰老。檐下散落着破碎的瓦片。墙体开裂,裂口似一条长虫,牢牢爬在墙上,不断延伸。
修建老屋时,父亲把房基选在了上马磴。说是选,其实是不得已之举。除了那里,村子已经没有其他可供建房的平整地块。听说要修房造屋,石匠幺叔带着钢钎、铁锤就来了。他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岗岩石,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抡起铁锤就开了工。“叮当叮当”,幺叔在大石头上开出一排槽,铆进铁锲。然后举起大铁锤,嘴里先是拖出长长的“嗨”,随着“哟”字一出口,铁锤从幺叔的头顶狠狠落下,准确砸在锲子上。巨石变成一块块石板,成了猪圈的盖板石、房屋的隔板。几十年后,它们还稳稳当当盖在早已干涸的粪池上。当做隔墙的石板,也在时间的浸润中,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想象中的老屋,有着高高的屋檐;挺阔的大门前,一对石狮脚踩绣球、狮口大开,透着威严。很长一段时间,我常盯着村里那些或五间或七间一字排开的高房大屋发呆,宽阔的进深和悠长的开间,让人倾慕。再看父亲一手打造的新屋……从我的眼神里,父亲似乎看出了什么,但他啥也没说,不是给木工师傅打下手,就是帮幺叔搬石头;间或,步行十多里,去集镇采买急需的材料。
没有多余的木料作板壁,大哥就带领我和弟弟钻进茅岗山,在密不透风的竹林里砍回一捆捆的竹竿。竹篾编成篱笆,再敷上一层灰浆,就是冬暖夏凉的隔墙。屋顶的青瓦,是大哥一手烧制的。一头牛,一摊泥,一排茅草盖顶的作坊。和泥、制坯、烧煤窑,大哥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沾满灰尘,汗珠在他身上淌出道道印痕。幺叔打下的石块,连同菜地起出的石头,刚好用来修建院墙。父亲在院角栽下一株银杏。墙外,两丛慈竹,几株橘树。房屋后面的空地,父亲修起一个牛圈。父亲说,墙外的竹林,最宜养鸡;坎下的小溪,适合养鸭放鹅;屋后的水塘,正好养鱼。母亲也没闲着,掉了提手的瓦罐、缺了一只耳朵的漏水砂锅、透着窟窿的几只搪瓷脸盆、一截对剖的竹筒,都被母亲栽上了水仙、君子兰和吊钟海棠。菜园边,母亲点上芍药牡丹的种子,她说要让院子花开不断、芬芳四溢。
新屋落成,父亲特意请来二叔、幺叔。饭桌上,父亲端起酒杯,不停地向两位叔叔敬酒。不一会儿,幺叔就两眼放光,“叶落归根就好,叶落归根就好。”嘴里翻来覆去的,只有这句话。二叔闷头喝酒,眼眶湿润。
父亲十四岁时,瞒着家人跟了红军,北上,西进。在一次战斗中,父亲负了伤,流落在甘肃西和陈家山一张姓人家。村东的一片空地上,父亲夯起围墙,修起三间斜面屋顶的土房,并在那里养育了我们兄妹八人。土房低矮、拥挤,用毫无装饰的形象占据了我记忆的制高点。而张家的四合院,则一直是我脑海里最神秘的记忆。只是,与四合院的交往,仅有在北厢房门口用石臼捣盐的细节。有时候,母亲做了扁食,让我去请张家爷爷。一进四合院,我站在院子里就喊爷爷。喊过几声,爷爷从南房的大门探出头来,然后才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身子。西屋倒是常去,土房实在太小,爷爷让大哥住在了那里。印象中,炕头有一本《农村医生常用手册》,厚厚的,上面有很多插图。那时候,大哥痴迷于中医,想通过自学成为一名赤脚医生。
1967年夏天,二叔专程从四川到陈家山找到父亲。哥俩商量了一宿,父亲终于决定举家回四川。父亲卖掉老屋,开出的价钱,离全家迁回四川的路费还差着长长一截。但是,父亲仍然把院子里的果树白送给房子的新主人。他要用低廉的价格,祈求新主人对老屋的善待。父亲知道,人一旦离开,就只有院子里的苹果树梨树花椒树来陪伴老屋。老屋里,存放着父亲的大半人生。
很多年了,我还常常梦到自己躺在陈家山老屋的炕上。抬头,屋顶布满了泥封的藤条;梁檩椽柱,幽暗深褐。土坯墙面上,糊着的报纸支离破碎,墙面斑驳。醒来,那些高房大屋,便潮水般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