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
□ 杨萍
我家就在甘溪坡的村口，那棵大香樟树就长在我家院坝的尽头处。我问阿婆，香樟树种了多少年了？阿婆说：“不晓得噢，我来甘溪坡的时候它就这么大了。”于是很多年里，我都在纠结一个问题：到底是先有甘溪坡村子，还是先有村口这棵香樟树。
香樟树太大了。它裸露的根须就像龙爪，牢牢抓住地面，盘根错节，绵延十来米。它的树皮很黑、很厚，一块一块中间还有裂缝，像极了一片一片的龙鳞。它支起的树冠就是大大的龙头，长长的枝条更像是龙须。它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树洞，树洞里光线极其昏暗，往上看更是漆黑一片，仿佛一条隧道垂直向上；树洞的底部堆满了厚厚的落叶，像是一张圆形的大床榻。天气特别晴朗的日子，待到傍晚时分，才有落日的斜光照进树洞里。
阿婆说香樟树是龙变的。但阿婆从来没有讲过有关它由龙变化而来的故事。这成为了甘溪坡留给我的最大的谜团。我因此做梦了。梦到我爬进了香樟树洞里，香樟树的身体突然晃动起来，紧接着从洞口伸进来一只巨大的、尖利的爪子，把我抓起来，扔出去。我先是感觉自己在飞，随后就迅速地跌落到甘溪坡下的深谷里。当我哭喊着醒来时，阿婆轻轻拍着我：“我家萍儿又蹬铺盖做怪梦了。阿婆给萍儿盖铺盖，睡了、睡了。”
我怀疑香樟树真就是一条龙变的。我总是离那个树洞远远的，不敢靠近，即使是玩捉迷藏游戏时，也没钻进去过一次。
在甘溪坡，香樟树下其实是最热闹的聚集地。香樟树是甘溪坡所有人的香樟树。大人在香樟树下拉家常，小孩就在香樟树下追逐打闹、玩游戏。春夏之交，香樟树的叶子鲜嫩无比，许多小孩都喜欢把香樟树叶当成一种特别的乐器，吹出不同的声音。我也学着吹，可我那么小，肺活量不够，吹气也不得法，吹出的声音断断续续、杂乱嘈杂。每当这个时候，阿婆就会夸张地瞪大双眼，话语里充满了无可奈何：“哪里来的小鸡儿子打架声啊？不要吹啦！惊动了香樟树，它抖几下就要招来大雨啦！”阿婆的表情进一步夸张到痛心疾首的样子，她说下雨就糟了，我家的麦子要烂在地头了。
我家屋后的红波不相信香樟树是龙变的。他只比我小四十天，一天到晚活力满满，爬树是他的爱好。甘溪坡除了有三棵古老的大树，还有很多牛奶子树、拐枣树、核桃树、柚子树、毛桃树、黑曲子树……只要果子成熟了，红波都会三步两步爬上树帮我们摘下来。他摘的果子基本都是直接扔到地上，让我们在地上捡。有时他也做出要扔向我们身体的样子，逗得我们既想要果子，又不得不东躲西藏。他就骑在树上哈哈大笑。我们曾问他：“红波，你敢不敢钻进香樟树的树洞，爬到树洞顶上去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龙？”红波说，哪里有什么龙啊？但随后他挠着脑袋，面有难色：“我敢是敢，但是……我家阿爷说了，这是甘溪坡的灵树，是爬不得的。”我们“哦，哦”地点头，都认可了他。
我家阿幺小军就不怕。他的调皮捣蛋消耗着一家人的精力。大人越说不能干的事，他越要冲着赶着去尝试。阿婆时常拿树枝追着他跑，并且还要讲一些故事来震慑他。阿婆抓着他的手，讲“老熊阿婆”的故事，使得他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总是缠着阿妈哄他。阿妈带着他睡，而我就只能跟阿婆一起睡了，这也是我从小不太喜欢他的原因——尽管跟阿婆睡也让我感觉到很温暖。我知道，阿爸阿妈更疼爱他。自从有了阿幺小军我就没跟阿妈一起睡过。我和阿婆一起睡，阿婆也给我讲故事，但阿婆从来不会给我讲“老熊阿婆”，因为我是听话的乖孙女。
小军比我小三岁，他胆子比红波大。他经常犯错挨打。阿妈一打他，他就藏起来，等把他找出来后又是一顿打——他藏的地方都很容易找到。他藏过房屋背后的柴火堆，藏过墙角，藏过家里的衣柜，藏过院坝下的排水沟……
有一回，闯了祸的小军又藏起来了。阿妈把家里屋外都找遍了，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阿妈开始在村子里找他，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问，天黑了都没有找到阿幺小军。乡亲们开始往坏的方向猜测，小军会不会下了甘溪坡，跑到318国道上去了？“啊嘚，千万不要给人贩子拐起走了……”“干脆再打起火把在山上山下去找一下……”
阿妈急哭了。阿婆开始责骂阿妈不该打阿幺小军，连我都被殃及了。阿婆怪我不懂事，不看好小军。阿妈哭，我也哭，完全不知所措。
正当阿妈和集结在家旁边的乡亲们准备打起火把，下甘溪坡、上后山，分头行动寻找小军的时候，香樟树的树洞里传来了哭声。十来个火把呼啦啦围上去，树洞里，阿幺小军正支起上半身惊恐万状。他居然躲到香樟树的树洞里睡着了，醒来之后被黑暗吓哭了。
阿妈哭着，右手抱起小军，然后伸出左手牵住我的右手。她谢过乡亲，转身走向家门。在我身后，香樟树被风刮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说，没事啦，没事啦。
这一夜我们都睡得很香。早上醒来，我仰头看看香樟树冠，再看看它大大的树洞，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笑着向它大喊：“你好吗，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