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火柴

□郭朝林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汉源城乡生火做饭主要依靠煤炭和木柴。煤炭要从二十里外的建黎、河西煤炭厂靠人工背运而来;木柴则是砍伐自四周的山野。

每到洪水季,大量被大水冲来的木柴,便成了大自然给予河畔人家的丰厚馈赠。

农历六月,常常是连续多日的晴天。火辣辣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坡上的红苕叶蔫蔫地趴在地上,毫无生气;村口黄柳的叶子卷成筒状,向内翻折;蝉虫也被酷热折磨得昼伏夜出,只有在薄暮时分,才能听到它们那带着哀伤的嘶鸣,整个四野仿佛失去了生机。

“在形雨,天老爷在形雨!”二爷爷满脸忧虑,喃喃自语。“形”(Xing,上声),在汉源方言俚语里,意思是酝酿筹谋。

傍晚时分,村口刮来一阵河风,老院子后面的竹林在风中摇晃,发出唰唰唰的细微声响。

二爷爷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他手工缝制的大脚裤用一根布带随意地捆扎在腰间,上身赤裸着。他的腹腔微微凹陷,两排肋骨清晰可见,就像搓衣板一样,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汗水。他手里捏着竹扇,不时用扇柄在后背挠挠痒,嘴里衔着的铜烟袋顶端缕缕青烟缓缓升起。

院墙边的阴影里,阿黄伸出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哈喇子流得老长。

天刚擦黑,上游五匹岗方向乌云如墨般浓重,将山头遮得严严实实。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咔嚓嚓——”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一阵闷雷滚滚而过,仿佛头顶的天空变成了一座引爆的火药库,雷声接连不断。

二爷爷被吓得一哆嗦,紧接着,“啪啪啪——”倾盆大雨直泻而下。

一夜的大雨,让气温骤然下降。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河边传来隆隆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巨石“叮叮咚咚”的撞击声——木槿水发大水了。

我家门前流过的这条小河,是长江的五级支流。旧时,因为河岸生长着成片的木槿,所以被称为木槿水。

木槿水全长23公里,它的源头在泥巴山南麓海拔3000多米的洗脚沟。从源头到中游,河流在陡峭狭窄的深谷中穿行。过了方家桥,河面便豁然开阔起来。

老院子外面属于下游,河面宽500多米,小地名叫“下山溪”。下山溪再往南约三公里,在海拔1000米处的大滩口,木槿水注入流沙河。

这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冬春季的时候,河床几乎干涸;而到了夏季,一旦暴雨如注,山洪就会陡然上涨。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木槿水两岸没有堤坝。每逢夏季涨水,那桀骜不驯的山洪就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肆意破坏着一切。岸边的农田、房屋,甚至人畜,在顷刻间就可能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半夜突然涨水,姜树贵家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4岁的弟弟,都被大水卷走了。姜家可真是遭了大难,房屋、碾房、磨坊全没了,后来才搬到老院子后面重新盖了房子。”老人们回忆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眼中满是哀伤。

山洪暴发时,涌起的浪头有一丈多高,重达一两吨的巨石也会被洪水推着,在陡峭的河道里不停地翻滚。巨石稍作停留,洪水就可能立刻改道,短短一昼夜,主河道就可能左右大幅变动。

从五匹岗大山上冲下来的“水打柴”,被浪头冲到沙洲上,这便成了河水给河岸人家的福利。

早上起床后,我看到母亲在灶门间做饭,却没看到父亲的身影,我猜他去河边捡水打柴了,心里顿时涌起一阵不安。

关于水打柴的归属,村里有一个传统规矩:沙洲上的水打柴,谁最先捡到就归谁所有。

凌晨4点左右,大雨倾盆,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父亲身披蓑衣,拿着一根两三斤重的木棍出门了。

他借着微弱的天光,沿着河边仔细观察:主河道的走向、支流的情况、河道的宽度、水深、流速,还有沙洲的位置。

捡水打柴可不简单,不仅需要有准确的判断力,对个人的臂力、腿力、速度和动作敏捷性也有很高的要求。

捡柴的人要选准河面开阔、河水流速相对缓慢的地方,用木棒使劲往水里一戳,借助跑动的惯性和木棒的弹力,在分秒之间,又跑又跳,几步就跃上沙洲。河道中心,被称作“水筋”,那里水流湍急,还夹杂着石块和泥沙,十分危险。要是动作稍微迟缓,一个不小心,捡柴的人就可能瞬间被河水吞没。

村里祖祖辈辈都有捡水打柴的习俗,但敢像父亲这样玩命冒险的,也就只有两三个人。

我和弟弟匆匆刨了一碗饭,就急忙背起背夹往河边赶去。

小雨中,远远就看到父亲站在沙洲上。看到我们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放眼望去,沙洲上堆满了老树桩、圆木和各种杂树,黑压压的一片。父亲正用力挥动着手臂,把木柴一根根扔向岸边。

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木柴都弄过来,因为一旦河水改道,冲走木柴还是小事,父亲的安危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他就像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一个多小时后,沙洲上还剩下几坨两百多斤重的树疙瘩。我赶忙跑回家,拿来绳索和抓钉。父子三人站在岸边,用绳索套住树疙瘩,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拉过水面。

经过二十多趟的往返背运,老院子里的木柴堆得像一座小山。

“今年不愁烧火柴了!”父亲欣慰地自言自语。

傍晚,小伙伴们迫不及待地来到老院子,围着这些水打柴转来转去。夜幕降临,蛐蛐开始轻声鸣叫,几只萤火虫在院坝里忽高忽低地飞舞着。

“看,看,亮火柴——”刘老五眼尖,突然尖叫一声。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柴垛下透出一抹亮光,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这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亮火柴。

夜色越来越暗,四周一片漆黑。柴垛里的亮火柴这儿一坨那儿一截,小的有七八斤,大的十多斤,在幽暗的夜空里,闪烁着迷人的绿光、蓝光和白光。

小伙伴们高举着亮火柴,在院坝里一边摇晃,一边转圈奔跑。那亮光就像流动的萤火虫,又似闪烁的星光,把我们的小脸映照得明晃晃的。院子里回荡着我们欢快的笑声。

“亮火柴是从哪里来的?”虎老三好奇地问。

“哪里来的?当然是山上来的,被大水冲过来的!”军哥故作老成地回答。

“山上的树木怎么就变成亮火柴了呢?”军哥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回答不上来。

入夜,我小心翼翼地把亮火柴放在枕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渐渐进入了梦乡。

1970年后,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开展起来,提出了“向荒山要粮、向河滩要粮”的口号。在国家补助、集体组织和群众投劳下,河道治理工作拉开了帷幕。男女老少都参与到木槿水的河道治理中,在河道里建坝固定河床,在两岸修建河堤,让水流变得驯服。

在政府的倡导下,五匹岗山上持续多年进行封山育林、植树造林。渐渐地,洪水的威力减弱了,沙洲也消失了,洪水季河道里偶尔漂来的水打柴也都顺着水流漂走了,很难打捞。

童年时那蓝莹莹的亮火柴也随着时间流逝,消失在了岁月的长河里。

后来,电力、天然气逐渐普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也深入人心,煤炭、木柴不再是主要燃料,生活翻开了新的篇章。

那么,亮火柴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五匹岗山野的地表下蕴藏着丰富的磷矿石,树木在生长过程中吸收了大量的磷物质。当这些树木变成水打柴后,其中的磷元素遇到水分和空气,就会发出蓝幽幽的亮光;另一种说法是,山里腐烂的木头中含有发光的微生物和真菌,这些微生物受到氧气和水分的刺激,会发生一系列化学反应,从而使木头释放出蓝色荧光。

科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生物荧光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