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阿贝贝

□余元英

“管你走几天,但那件衣服必须留下!”每逢我出差,母亲总要说这句话。也正是这句话和“那件衣服”,让我走得心安理得、于心无愧。至于“那”的代指,我俩心照不宣——就是我的粉色长款短袖睡裙,也是我儿子口中的另一个“妈妈”。

儿子两岁半了,我始终想不起他是何时因何与我的睡衣结下这般奇妙的缘分。白天在家玩耍,他总要拖着睡衣,像拖着一个比自己还长的影子;晚上睡觉,他得抱着睡衣,像拥着一团比夜色更绵柔的温衾。挨了批评,他会紧抱睡衣躲在墙角落泪,此时睡衣是海绵,吸走委屈与泪水;受了夸赞,他会开心地将睡衣抛向空中,落下的衣料盖住他的头,引来更多笑语。唯有出门玩耍时,因无法同时兼顾奔跑与拖拽,那件睡衣才得以短暂闲置。

也正因这无休止的拖拽,睡衣早已大洞套小洞,破烂不堪。我早已不再穿它,衣服上残留的汗味与洗发水香味,也被洗衣液、油渍和污渍层层覆盖。但这些都丝毫未减儿子对它的偏爱。春季开学,即将满三岁的他被我送进幼儿园,一同带去的还有那件睡衣。初入陌生环境,面对陌生人群,他抱着睡衣呆呆坐在板凳上,不敢轻举妄动,只透过灵活的眼珠,将每个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后来听老师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带上睡衣——它成了儿子抵御恐惧的铠甲:吃饭时左手抱衣、右手握勺;做游戏时将衣料当作围巾;玩玩具时则把睡衣铺在地上当垫子。睡衣上每一道揉皱的纹路,都成了他与陌生世界对峙时最信赖的战友。

入园两周后,他渐渐适应了新环境。老师见那睡衣过于破旧,担心随处拖拽会滋生细菌,建议我别再让他带去学校。可第二天他在书包里没找到睡衣,立刻嚎啕大哭,任凭老师如何安慰都无法平息。最终老师只好让我把睡衣送到学校。当他重新拿到睡衣的那一刻,哭声戛然而止,仿佛得到了一个隔音罩,只是眼泪仍顺着脸颊不断滑落,那委屈无助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对于儿子的这种依恋,我和丈夫曾有过分歧。由于大女儿从未对某件物品产生过特殊依赖,丈夫便常以他的理性和医学知识告诉我:恋物情结是心理障碍,得治。理性如同男性的钻头,面对问题时总爱抛开感性,直抵所谓的“真理”。而我虽不懂医学,却能从情感上体谅儿子的行为。

俗话说“老大当宝养,老二当猪养”。的确,初为人母时,我对大女儿的照料格外精细,除了上班上学,几乎寸步不离。用女儿的话说:“妈妈是我的影子,我是妈妈的尾巴。”但到了儿子这里,因工作变动频繁出差、又要辅导女儿学习,加之他是男孩,我的养育方式便粗放了许多。却未曾想,那些他独自度过的孤寂时光,竟让这个稚嫩的孩子将所有的不安全感,都寄托在了这件带着母亲气息的柔软睡衣上。有次我半夜回家,趁他熟睡想悄悄拿走睡衣,他却在潜意识里哼唧着将衣服拽回怀中。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件睡衣早已不是普通衣物,它是我的替身、我的影子,是安全感的具象化,是他面对这个世界时最温柔的依靠。

“未受他人伤,莫劝他人谅。”儿子越是依赖睡衣,我越是自责愧疚——这分明是我陪伴太少、职责缺失,才让一件没有生命的衣物,在他眼中有了母亲般的体温。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的父亲是货车司机,常年奔波在路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就是他开着“东风”牌汽车从家门口经过,被我们兄妹的呼喊声惊动,侧头看向我们时露出的笑脸。这张笑脸至今仍清晰如昨,以至于每次回老家,听到汽车轰鸣而过,那引擎声总会穿过三十年光阴,撞得我眼眶湿润。

很多时候,母亲说父亲晚上会回家,我们姊妹仨便兴奋地准备饭菜、翻出成绩单,盼着他的夸奖。可当夜色渐深,这份喜悦也渐渐被失望取代,我们只能在母亲的催促下睡去。第二天清晨,看到地上的油渍,便知道父亲曾回来过;看到空荡荡的院子,便知道他已再次出发。我总会冲进他的房间,只见一堆油乎乎的脏衣服,那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机油味的气息,竟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起来。那时我总爱捧着父亲的脏衣服使劲嗅闻,仿佛那棉线的纹理是走近他的路径,能让我触碰到一个从未缺席的父亲。

有时太过想念,我会藏一件他的衣服在枕下。洗不净的汽油味混杂着洗衣粉的清香,每深吸一口,就有眼泪落下。后来被母亲发现批评,说我乱放衣服让父亲找不到。从那以后,我学会把衣服放回衣柜,把父亲的味道留给记忆。只是那汽油与汗液交织的气息,至今仍鲜活如初——以至于我现在仍喜欢在加油站停留,当汽油味涌遍全身时,仿佛又拥抱了父亲,拥抱了我的童年。

曾在暗夜徘徊,所以想为他人点亮烛火。去年冬天,我和朋友参加公益活动,去乡里看望贫困学生。其中一年级的小缘让我格外担忧:他的母亲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发病时会伤人,在他不满周岁时就被送往医院;父亲外出务工,他由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尽管爷爷奶奶照料精心,让他衣着整洁,但他怀里抱着的那个陈旧肮脏的长臂猴玩偶,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孤寂与恐慌。

晨光中,小缘单薄的身影蜷缩如折翼的雏鸟。先天的智力迟滞让他总慢半拍,缺失母爱的岁月更像砂纸磨过伤口,每道褶皱都藏着刺痛。难以想象,那些被同学嘲笑的课间、被黑夜吞噬的无眠、学不会知识的崩溃、独自上下学的孤单,他是如何一一咽下。那一刻,我胸腔里满是怜爱,却因初次见面的陌生和女儿在场,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他下意识的颤抖与躲闪,那瑟缩如细针,刺进我的心里。

回家路上,朋友们商量下次带什么礼物,我抢先说:“买一个一模一样的长臂猴玩偶。”话音刚落便遭到嘲笑,他们说“肚子饿时米饭最实在”。我没有反驳——有些结痂的秘语,本就只生长在月光抚摸过的褶皱里,唯有受过伤的人才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