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乾能
甘溪坡的雾,浓得能拧出水来。
杨老五踩着师父老憨的脚印,在湿滑的山路上一步一挪。背上的茶包足有一百八十斤重,压得他脊椎生疼。茶马古道的背夫们管这叫“茶骨”——茶叶压进骨头里,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脚踩稳,胸挺前,眼睛看路不看边!”老憨沙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不用回头,光听脚步声就知道谁走得不对。
杨老五咬紧牙关调整姿势。二十人的背夫队伍像一条受伤的蜈蚣,在悬崖边的羊肠小道上蜿蜒前行。老憨是掌拐师,走在最前头。他背上的茶包比旁人都大,那根磨得发亮的黄杨木拐杖点在地上,笃笃声能传出老远。这根拐杖有些年头了,杖头包着发黑的铜皮,刻着“同治三年”的字样——那是老憨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
“师父,歇口气吧?”杨老五用竹片做成的汗刮子刮掉糊住眼睛的汗水。五月的太阳晒不穿甘溪坡的雾气,却能把人蒸出三斤汗来。
老憨没答话,丁字拐往右一偏,队伍默契地拐进一处山坳。杨老五听见师父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老憨今年五十有三,在背夫行当里算是高寿。他左腿比右腿短半寸,那是二十年前在老虎嘴摔的。
“喝口水。”歇脚时,杨老五递过竹筒。老憨接过来抿了一小口,喉结滚动得像吞了块炭。他撩起衣襟擦脸,露出腰间一道蜈蚣似的疤——那是去年救杨老五时被落石刮的。
“今晚要下雨。”老憨眯眼望着雾蒙蒙的山巅,“得赶在申时前过鹰嘴崖。”
背夫们嚼着玉米饼子不敢吱声。鹰嘴崖那段路,晴天都走得人腿肚子转筋。
重新上路时,老憨往每人的茶包上都多缠了道草绳。雾越来越浓,丁字拐杵地的声音渐渐被此起彼伏的喘气声淹没。忽然,老憨的拐杖猛地顿住。
“有动静。”老憨举起拳头,整支队伍立刻凝固。杨老五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接着是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
“山崩!跑!”
茶包砸在地上的闷响和背夫们的惊叫混作一团。杨老五刚要转身,后领突然被拽住——老憨的力气大得惊人,把他整个人甩到内侧山壁。刹那间,磨盘大的石头擦着他鼻尖砸在方才站立的位置。
“师父!”
杨老五的喊声被淹没在土石崩塌的巨响中。等天地重新安静下来,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往下淌,分不清是汗是血。
“腿……我的腿……”杨老五听到微弱的声音。他挣扎着爬出来,看见老憨的右腿被压在巨石下,白森森的骨头刺破裤管。
后来杨老五总想,要是当时自己动作快些,或许能搬开那块石头。可事实上,八个背夫用尽力气,也只挪动了一寸。老憨的脸白得像盐巴,却一声没吭。
“砍了。”老憨把匕首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杨老五握刀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茅草。老憨突然笑了:“怂包,当年老子给马帮二当家截肢,连麻沸散都没有。”说完猛地拔出腿,血箭飚出三尺远。杨老五眼前发黑,但还是用烧红的刀压住了伤口。
天黑透时,他们在岩洞里点起火堆。二十人的队伍折了六个,剩下的多少都带了伤。老憨的呼吸越来越浅,杨老五把最后一点云南白药全糊在他伤口上,血还是止不住。
“老五。”老憨突然抓住他手腕,“耳朵凑过来。”
杨老五俯身时,闻到师父身上混杂着血、汗和马帮药膏的气味。这味道他闻了七年,从十五岁跟着老憨当背夫开始。
“这根拐杖……”老憨气若游丝,“是马如龙的……”
火堆噼啪炸响,杨老五心头一震。马如龙是茶马道上最后一位大马锅头,同治年间带着十八支商队消失在大雪塘,传说留下了够买下半座成都府的金银。
“拐杖头有个暗格……”老憨的指甲抠进杨老五的皮肉,“里头是半枚咸丰重宝……”
杨老五颤抖着旋开包铜的杖头,果然看见暗格里躺着半枚铜钱,铜钱上刻着不完整的路线。断口处呈锯齿状,显然是被人故意拗断的。
“这是……”老憨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打滚,“这是去往青溪沟‘茶金窖’的线路图……马帮规矩……两半铜钱合上……才能……”
洞外雨声渐急,老憨的声音混着雨滴砸在杨老五耳中:“另半枚……在……”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杨老五把耳朵贴在老憨嘴边,只听到“打箭炉”“三味茶铺”几个零散的词。
“记住……”老憨突然瞪大眼睛,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铜钱要蘸……蘸雪水……才会显……”最后的字眼化作一口血痰,堵在了喉咙里。等他抬起头时,师父的眼睛已经凝固在望向洞外的姿态,仿佛还在寻找那条没走完的茶马道。
天亮时,杨老五用油布裹好老憨的遗体。他学着师父的样子把茶包绑在背上,拿起那根浸透血汗的黄杨木拐杖。当他的手掌完全握住杖身时,突然感觉有些不同——翻过来看,是几道新刻的浅痕,组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茶马古道的雾散了,露出远处连绵的青山。新掌拐师杨老五站在晨光里,目光投向远方。背夫们感觉到,拐杖点地的声音比老憨更沉更稳。
他摸了摸怀里的半枚铜钱,大声吆喝:“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