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榜
晨露还在茶树枝头打盹时,我们已踩着带露的腐叶钻进了苗溪山。山风裹着新茶的清冽掠过发梢,将草帽上的蝴蝶结吹得轻轻摇晃。晨光里,三两只山雀从头顶掠过,尾羽划过光束的瞬间,竟让我错觉是春天抖落的睫毛。
荒芜的茶园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断墙上的野葛藤正忙着编织绿纱帐,露珠顺着叶片滚落,在腐殖土上砸出小小的银坑。拨开一丛比人高的荒草,忽然撞见几簇蜷曲的脚鸡苔——灰绿色的绒毛裹着嫩茎,像刚睡醒的婴儿攥紧的小拳头。脚鸡苔,学名蕨菜,是一种野菜。在野外向阳的山坡,往年泥土里的种子早被春风撩拨得按捺不住,在雨水和阳光的轻抚下,纷纷把头钻出地面。“山人谢肉食,藉此慰便腹”,居住山中的人,宁愿舍弃肉食,也要尝这蕨菜的鲜。脚鸡苔煎、炒、炖、拌皆宜,是难得的山珍美味。
老李说这些小家伙只在黎明前舒展,太阳一露头就害羞地蜷成一团,倒像是大地偷偷藏起的翡翠发簪。
打脚鸡苔可不是件轻松事,完全是对体力和耐力的严峻考验。“快来看!”妻子的声音惊飞了叶间的露珠,只见七八支蕨芽正顶着银毫破土而出,嫩茎上的绒毛在光斑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宛如被晨露吻过的玉簪。小张的镰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旋,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汁液,在阳光下拉成细长的丝线——老李总说要留三寸地脉,这样的话,明年春天这些绿色的小精灵还会从土里探出头来打招呼。他粗糙的手掌托着蕨芽,仿佛捧着刚破壳的雏鸟,指缝间漏下的碎光,正给这抹新绿镀上金边。
日头渐渐攀上林梢,脊背被晒得发烫,汗珠顺着额角滚落,在胳膊上画出盐白的纹路。山野藤蔓的刺在小臂留下几道浅红的痕迹,葛藤的卷须却调皮地勾住衣角,像是山林在挽留这些贸然闯入的客人。背篼里的蕨芽渐渐增多,茶叶与泥土的气息混杂其中,在温热的空气里发酵成独特的山岚。歇脚时坐在老茶树下,灌一口清茶,凉意便顺着喉头直抵心尖。远处灵鹫山的机械声模糊得像隔岸的蝉鸣,反倒是身边的纺织娘唱得兴起,在茶枝间织就一张声音的网。
暮色给茶山染上一层琥珀色时,我们踏上归途。路过半倾的晾茶架,歪斜的木梁上攀着几簇不知名的花,橙红的花瓣垂在斑驳的漆面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罐。妻子忽然停住脚步,指尖轻触老茶树根部的蕨丛,“你听!”风过时,千万株蕨芽正舒展蜷曲的叶片,沙沙声从茶垄间漫起,漫过生锈的铁锄,漫过我们沾满泥土的鞋尖,像是山野在低声诉说经年的故事。这细碎的声响,原是大地最温柔的心跳。
霞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与茶树的虬枝在地上交织成画。小张的背篼漏出几缕蕨香,混着晚露的清凉,在渐浓的暮色里漂浮。老李忽然哼起采茶调,调子老得像是从老茶树上长出来的,尾音被山风揉得碎碎的,惊起溪涧里的流萤,明明灭灭地追着我们的脚步,像是星星坠入人间,贪恋这背篼里的春天。
山下的灯火次第亮起,我们的布鞋已沾满泥土。背篼里的蕨菜还带着土地的温度,蕨芽上的绒毛在路灯下泛着微光,像是裹着一层月光。老李说,这些被荆棘吻过的痕迹,终会变成与大地的契约——当我们在餐桌前品尝这抹鲜香时,掌心的纹路里,早已刻下茶山的呼吸,而那些在暮色里舒展的蕨芽,正将我们的脚印编进年轮,等待下一个湿润的清晨,再次顶开春天的大门。
晚风掠过耳际,捎来远处茶园的私语。原来春天从不是匆匆的过客,她藏在蕨芽的绒毛里,躲在镰刀的银辉中,化在山岚的呼吸间。当我们带着满身星光与草香归家时,身后的苗溪山正悄悄合上夜幕,而那些沉睡在泥土里的嫩芽,早已在月光下许下约定——待明年晨露初绽时,再赴一场与春天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