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勇
算起来,离开老家已有四十多年。如今虽返家不算难事——从荥经县城到老家,车程不过两小时左右,可我一年中最多也就是春节回去祭扫祖坟、走走亲戚,平常时候确实难得成行。一来我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趣味,总得拖家带口,可爱人和孩子对那片土地没什么感情,自然也提不起兴致;二来老家亲戚们各有各的活要忙,我回去反而给他们添乱。
我对老屋始终怀有一份难舍的情愫。犹记当年父母进城时,是否卖掉老屋成了一桩心头大事。若不卖,无人照料,房子注定是要朽坏的;若卖了,心里又实在割舍不下,总暗暗盼着退休之后能回老屋安度晚年。最终,将老屋托付给邻居照看。不料几年光景,木料腐朽,瓦片漏雨,藤蔓缠绕,苔痕遍布,景象惨不忍睹,最终只好廉价卖给外地专收旧房料的“串串”。如今再看老屋,只剩一片屋基,荒草枯叶,掩尽往日痕迹。
老屋后方曾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需五六人才能合抱。树皮龟裂,根深叶茂,树冠如巨伞张开,老远就能望见。最热闹的便是打核桃之时:大人们爬上树,奋力摇晃树枝,核桃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几户人家十几口人争着去捡,核桃砸在头上,疼得钻心,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一个劲儿地抢。收完核桃,总有好几个人头上起包。核桃收成不多,每户也就分得几斤。待青皮与硬壳分离后,便放在炕上烘干,留到过年吃。自我们家搬走后,那棵核桃树也渐渐枯死,最终被砍伐。如今,只能凭借那硕大的树桩,依稀追忆当年躺在床上静听核桃自然坠落的声音。
我的先人究竟从何处迁来,我并不清楚,似乎父辈们也说不明白。爷爷那一辈能说得清楚的,大多都已作古。眼见别人家族续家谱、办清明酒,炫耀着显赫的先人,我心里总像缺了点什么。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不明白祖先为何选择在这片山塬上安身——最痛苦的,是这里没有水源。记忆中,吃水须到很远的水井湾去挑。水井湾,顾名思义,是一处有水井的湾地。井口很小,几家人都默契地错开时间,从不同时前往。往返一趟,总要半个多小时。我从小半桶挑起,再到半桶,直至能挑满一桶,记不清用了多少年,也不知摔坏了多少只水桶。无论是赶场,还是碾米磨面,都得下许多坡、爬许多坎,晴天一身汗,雨天两脚泥。但这片土地较为平整,故被称为“坪上”,我们生产队大部分田地就在这里。上工、放工,几十号人从屋檐下走过,彼此打招呼,借放家什、喝口凉水。虽然只有四五户人家,但老老少少,每家都有六七口人,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倒也十分热闹。
最初的记忆里,老屋四周都是密林,野兽出没。大人们常给我们讲豺狗掏牛、豹子进村的传说。记不清是哪一年,家中一头不满一岁的小牛在离家不远之处被豹子吃掉,找到时只剩残骸。生产队安排猎人在旁边守候,连守两夜,那畜生狡猾得很,远远闻到生人气息,便不肯上前。到了秋天,野猪、老熊常出来啃食玉米,于是人们就在地边搭起棚子,夜间派人看守。我也常随大人们一起去守棚。收成始终是个难题。那时种的是老品种,几乎靠天吃饭,产量极低。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开荒,靠不断扩大面积来保证收成。每年秋收之后,便是砍火地、背粪上山、整备冬地。随着耕地不断增加,林地不断缩小。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砍火地”:秋收后,将整片树林砍倒,待来年春天播种前,放一把火烧光。这种土地非常肥沃,头年收成总是很好。种上两三年,地力耗尽,就又撂荒,这叫“二毛子”地。这种地里野生的天麻、菌子也多。荒过三五年,再次砍、烧、种,如此循环,称为刀耕火种。
父亲兄妹三人,还有一个姑妈留在老家,因此我每年回去就是给她拜年,落脚在她家中。除了上坟,还要去看望同生产队的一位远房伯伯一家。两家历来关系亲密,我小时候也常受他们关照。伯伯夫妻二人如今年事已高,一个耳聋,神情默然;一个眼盲,却絮叨不停。眼见他们行将就木,而我自己也垂垂老矣,愈发觉得亲情珍贵,亦叹人生苦短,岁月如流。儿时的伙伴,如今也都做了爷爷奶奶。生产队里要好的三位同庚,他们两个仍留守故土,在各家的天地中守着清贫却也自在的日子。小时候,我们一同砍柴、上山采药、承包队里的农活。他们两人读书比我少,几乎没怎么进过学堂,而我读完了高中,后来参加了工作,还取得了本科文凭。文化程度、生活环境与社会经历的差异,使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渐渐变少。我嗜好烟酒茶,他们却一样不沾。见面时除了热情寒暄,几乎无话可谈,然而相视一笑间,仍能感受到彼此心中那份深远而难舍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