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英
晨雾还未褪尽,母亲的呼唤比鸡鸣更执拗:“快点起来,太阳出来就晒得你们摘不动了。”
那催促是鞭子,总要把我们头一个赶进花椒园,也赶进我童年的记忆。
从记事起,我家椒园里就有五六十棵花椒树。打理树是父亲的活,摘花椒的重任,却由母亲带着我们三姊妹扛。椒树又大又密,母亲常压下一枝丫,让我们围着这簇枝条逐一击破;她自己则站在高凳上,对付那些固执地冲向天的高枝。
红通通的小椒粒,一簇簇挤在带刺的枝头,像无数只眼睛,盯着我满脸的不情愿。头顶的太阳刚爬过狄家山顶时,还带着点惺忪的暖意;等它把雾气蒸干,就成了天上最大的那粒花椒,又麻又辣地悬着,把人的影子烤得蜷成一团。我踮脚去够高处那簇最饱满的椒果,指尖刚触到椒壳,透明的椒油就“啵”地炸开。油星子比针还准,专往眼睛里钻。溅进眼里的是辣水,淌出来的是泪水。我不敢用手揉,只能仰着头,让风替我吹。
最防不胜防的是那些利刺,它们有的藏在叶片背面,有的混在椒簇里,有的大张旗鼓地立在枝头。稍不留神,指尖就被挑出个血珠,手臂就被划开一道血线。花椒的麻顺着血痕往肉里钻,似无数条虫子啃噬骨头,却不敢大声哭喊。母亲就在不远处埋头摘着,怕她听见又要念叨“干活不当心,就该遭罪”。
“捡芝麻可凑斗。”母亲常把这话挂在嘴边。她对我和妹妹最大的体恤,就是让我们围着椒树捡掉落的花椒。那些从枝头坠下的椒果,有的沾着泥土,有的还带着新鲜的断痕。我们蹲在树下,手指在地上摸索,眼睛却总被别的东西勾走:蟋蟀跳上跳下,蚂蚁合伙抬运馒头碎渣,蜗牛驮着光斑又爬不出光斑。妹妹把椒粒一颗颗埋进土里,说要种出会逃跑的椒树,这样来年就不用再挨扎了。我则把圆溜溜的石块垒成小小的塔,偷偷祈祷“快来场雨吧,把花椒全冲下来”。
那时的窃喜里藏着多少幼稚的逃避啊。我们只顾着逃避指尖的刺痛和骄阳的烘烤,却从未抬头看看母亲艰难的处境,她站在高凳上,离烈日更近,汗水把衣衫浸出深色的斑块,而身体左右都是树枝,有风吹来树枝左右摇晃,利刺也就来回穿破她的衣服,在她皮肤上留下血痕。我们也从未想过,若真如我们所愿,三姊妹的学费、新学期的布鞋该从哪里来?
椒园离家有五公里路,为了省时间,午饭常是自带的干粮,或是在地边搭灶煮面。炊烟在风里歪歪扭扭地飘,混着花椒的麻香。等我和妹妹收拾完碗筷,太阳已跨上我们的左肩。母亲便打发我们回家:翻晒院子里的花椒、做晚饭、喂猪。姐姐比我大三岁,心眼已熟,懂得心疼母亲,主动留下来帮着多摘些。
我背起装着猪草的中号背篓,妹妹背起装着瓶瓶罐罐的小号背篓,一晃一晃往家走。背篓是母亲请张爷爷量身定做的,就为了让我们能替她分担些活计。路越走越沉,心情却越走越轻快。路过那段较缓的河湾时,鱼儿游过的水面泛着清波,也在我们心里漾起痒丝丝的欢喜。我俩总忍不住把背篓里的猪草倒在岸边,挽起裤管,脱掉布鞋,跳进水里抓鱼。妹妹在下游按住背篓,我拿根木棒从上游往背篓里赶鱼。我喊“收”,二人的双眼便齐刷刷地扎进背篓底。白花花的鱼在背篓里活蹦乱跳,我们的心情也跟着活蹦乱跳。此刻,我俩是两条在水里追逐、欢快的鱼,全然忘了“只捞两把就回家”的约定,忘了母亲安排的重任。
当母亲拿着柳条找来时,我俩才记起自己的“过错”。柳条落在腿上,火辣辣的疼里裹着她压不住的叹息。我不敢哭,是我有错在先,都七八岁了还只顾着玩。父亲是货车司机,常年在外奔波;一家大小的吃喝、地里的农活全压在母亲肩上;奶奶白内障看不见,一点忙都帮不上,农忙时还得分精力照顾她。母亲常把我们三姊妹带在身边干活,村里上了年纪的婆婆见了,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你妈对你们真狠,别个娃娃玩泥巴,你们就每天跟着你妈屁股转,别给她干了”,姐姐听了会反驳“我妈不狠,我妈没帮手”,但在我和妹妹眼里,早已认同了这个婆婆的话。
仔细回想,母亲确实“狠”。收玉米时,天还蒙着黑,她就给我们各塞一把镰刀,让我们先去地里砍秸秆,等天亮了,她带着大人们在后面掰玉米,我们还在前面砍。挖土豆时,大人在前头挖,我们在后头捡。栽菜苗时,大人种菜,我们就去河沟里提水浇灌。总之,我们的童年浸着劳累,总有做不完的农活和我们不敢说出口的埋怨。可那天,我恍惚瞥见她扬起的手在发抖,那抖动里藏着多少被日子压弯的疲惫和无奈,其实她抽在我们身上的疼,远比抽在自己心上还重。而那些被我们认为“狠”的瞬间,全是母亲咬着牙对生存的坚持……
前段时间给家里打电话,妹妹说母亲又在摘花椒,只是走得慢了,摘一会儿就要坐在树底下歇口气。“她仍蹲在树底捡落椒,说丢了可惜,只是手指不如从前灵便,捡半天也凑不满一小捧。”妹妹的声音里带着心疼,我却想起小时候她站在高凳上摘顶枝的模样:那时她眼疾手快,指尖碾过椒簇,刺儿都躲不及。如今她白发里偶露的黑发,倒比当年的刺更扎人。
上周末收到母亲寄来的花椒,扯开袋子时,一股熟悉的香涌出来,混着阳光的暖,还有母亲的气息。花椒粒红得发亮,安安静静地躺在罐子里,已被岁月磨平了性子,没有刺,也不会再炸出油来。可指尖忽然窜起一阵熟悉的麻,似三十年前的尖刺,从记忆深处慢慢探出来,轻轻扎了我一下。
如果能回到那个午后,我想把妹妹埋在土里的花椒全刨出来,把背篓里的鱼全放回河里,再把偷偷垒的石塔推平。我想站在母亲身边,任由椒油溅满脸庞,任由尖刺钻进掌心,也要让夕阳把我们的影子叠成一块,让我帮她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按住她被刺扎得抖动的手,替她多摘些花椒,让她能歇口气。
花椒年复一年地红,母亲年复一年地老。那些小时候逃掉的活计,是遗落在记忆里的花椒,没被及时捡起,如今在时光里发了潮,成了心头抹不开的麻。每次做菜撒花椒时,指尖总会泛起熟悉的疼,那是母亲的手,在遥远的岁月里,轻轻碰了我一下。